數小時喧鬧後,聖法提加的夜晚並不平靜,秘密出動的皇家騎士團也找不到公主的身影。雖然很不可思議,但斐斯特蕾雅公主就這樣憑空在宴會上消失了。
至少,很多人都是這麼誤解的。
……
……
威尼爾.拉斯奇從床上醒來,窗外仍是一輪明月。
翻身的動作驚醒了身邊的諾雅,她瞇著眼睛,語調帶點迷濛:「睡不著?」
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帶著微溫的手掌輕撫著她的臉頰。「我擔心斐斯特蕾雅,去外面散心……」說著卻頓了頓,「妳我都知道不是這樣,還是要回答嗎?」
被窩裡,諾雅閉著眼睛,感覺心臟狂跳。
如果說她方才還有一點模糊的睡意,現在也被驚醒了。
「妳不需要回答,只要聽著就好。因為,這也許是我們此生最後一次談話。」
等了一會兒,諾雅仍是沉默,微微嘆息。
「妳剛來的時候,父親讓我調查過妳,但我什麼也沒找到。領地與家名都是真的,那個地方的貴族圈有一些人知道諾雅。那可是某個貴族出生之後就夭折的混血私生子。我作為神族王室的成員,即便要查神王陛下的隱私,也未必一無所獲,何況是在神族領土上下級貴族的事情?這樣想來,就只有一個可能了……妳確實是間諜,至少受到神王的保護。」
神族的謠言將威尼爾.雷爾契塑造成一個流連於花叢中的敗家子。
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所以,我給妳編了一個故事、創造了虛假的家族,把資料送給祖父。因為,我想看看妳究竟想要什麼。錢財嗎?這些年來,我的個人資產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在妳過來之後增加了。是斐斯特蕾雅嗎?倒也不是,妳教授的就是一般通用的禮儀與知識。唯一的不同,就是她不怨恨魔族,與哥哥十分親近。」威尼爾.雷爾契輕聲說下去,「考慮許久,我得到了結論。妳是為了亞德而來,所有妳帶給我的一切只是順水推舟。所以,妳不會為了我的情人吃醋,因為妳不愛我。即使妳……偽裝得很認真。」
或許是因為夜晚的星光太柔和,連帶他的聲音聽來十分真摯。
「最後,能夠告訴我妳的真名嗎?」
這像是一個甜美的謊言,也像是迎接黎明最後的星光。在威尼爾嘆息著離開前,身後傳來了諾雅的回答:「不行。」
「為什麼,因為妳是滄雨的人嗎?」威尼爾頓了頓,忽又笑起來,「不,不對,原因其實很單純,妳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亞德。我不明白,為什麼妳竟然可以為了別人做到這種程度?在尋找真相的過程注視著妳,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再也不能移開視線。」
他從容地套上外衣,扣上扣子,甚至完好地繫上領結。
儀態與驕傲已經深入骨髓,他做起這一切是這樣流暢又自然。
「意識到這點讓我很不安。如果讓妳意識到這點,我就會變成妳手中的棋子,任妳把玩。不過,現在也差不多就是了。大家都叫妳雷爾契夫人,就是看出妳對我有多種藥。想必妳一定在暗自嘲笑我吧?這也很容易理解。妳對待我,就像我在宴會中挑揀下貴族的少女玩樂一樣,看來文質彬彬,實際跟禽獸沒有兩樣。」
「即使在面對伊芙蕾希雅的時候,我始終在高處往下俯視,希望自己能夠掌控一切,也誤以為自己掌握了一切……事實上,我太不了解我的家族了。我不了解伊芙蕾希雅,也不了解妳,所以才不得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最後是劍與腰帶,最後把麥子色的金髮繫起,猶如戰場前的劍士。
「我本來不打算告訴妳,既然目的已經達成,妳很快就會回國了。可是,我只要想到妳因為成功騙過我而得意,就覺得很不痛快。我不想只被妳當成個愚蠢的王家子弟,遺忘在記憶的某處。我之所以不揭穿,並非是因為我一無所知,也不是我想要反擊。而是因為我確實很久沒有感受過真心的關懷了。親愛的公主殿下,即使如此,我依舊……唉,不說也罷。」
他說著卻停了下去,沉寂了一會兒,聽見他苦笑。
「即使知道妳不會回答,還說出這樣的話,簡直像是懇求一樣。我確實……」
接下來的話卻沒能說出口了。
未能出口的話語被纖長的手指按住,轉眼間,諾雅已經棲身到他的面前。此時,黑髮藍眼的諾雅卻變成了紅色眼睛。妖豔的魔族美人來到了身前,「現在說這些話,已經晚了。」
「……我知道。」威尼爾說,嘴角終於揚起淺淺的微笑。
「如果你能回來,我會把你的話聽完。所以,不要把這當成最後。」諾雅抬頭看著他,平日眼中那股繾綣纏綿的溫柔已經隨著溫潤的藍眼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帶點強勢的溫柔:「聽好了,威尼爾.拉斯奇,就算用爬的也要回到這裡,聽見了嗎?」
威尼爾沒有立刻回答,凝視著諾雅很久,才說了聲「好」。他回頭執起她的手,在手心親吻。「那兩個孩子就交給妳了。」
諾雅輕咬下唇,低聲說:「不。」
威尼爾發出低沉的輕笑。「好吧,那我走了。晚安。」
「需要我幫忙嗎?」
「不,不用了,我還想說服祖父一次。晚安,我的公主。」
諾雅閉眼聆聽他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抬頭仰望月光。
「……搞什麼啊。」
深夜中,明月在天空散發柔和的光芒,照耀著一臉憂鬱的魔族女子、越過了柵欄,映照在幽暗的地牢中。
樹影的碎光透過牢籠的柵欄落在牢房前的雷爾契公爵身上,此時,這位一度君臨聖法提加的老人垂首俯視著雙手被俘的紫晶。
在安眠藥與魔法的雙重的作用下,她睡得很沉,月光下看來纖細又脆弱。
「這孩子很漂亮,確實像伊芙蕾希雅。就這樣死了,還真有點可惜。你說是嗎?」
威尼爾從牢房的陰影中的陰影走出來,沉默的握著劍柄。
雷爾契公爵好笑地打量著他:「威尼爾,你要反抗我嗎?不,你不敢的,這句話你從小說到大,從來沒有實現過。」
威尼爾眼神一黯,沒有回答。
「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可不是這麼優柔寡斷的人。這孩子之所以出生,就是為了這一刻。為了能讓神族重新凝聚在一起,我們勢必要做出犧牲。你懂吧?」
「不,我不懂。」威尼爾眉頭緊蹙,「我們交出了神聖紫水晶,就已經達成了目的,紫晶不是非死不可。若我真的殺死了女兒坐上王座,又跟弒父殺兄的魔族有何不同?」
「當然不同,我的孩子。」雷爾契公爵和藹地說,「我們有更崇高的目的。」
「目的?比方說,殺死合法的繼承人,對嗎?」
公爵略顯詫異:「在我殺死伊芙蕾希雅的時候,怎麼不見你這麼反感?」
「……我沒想過要她死。」威尼爾低聲說。
「是嗎?可是,你什麼也沒有做。現在才來懺悔,是說給誰聽呢?」
——因為我沒想過,妳們居然捨得殺死從小看到大的孩子。這句話沒說出口,卻寫在了眼底。公爵見狀笑道:「別那樣看我。我說過,讓你待在伊芙蕾希雅身邊,不只是要讓你的孩子成為神王,主要目的還是讓她信任你。若不是你為她端上了酒,她是聖女,警戒心又強,怎麼可能輕易喝下?說起來,我們能夠殺死伊芙蕾希雅,還是多虧了你。你早就是共犯,現在卻想要全身而退?」
威尼爾沒有回答,從腰際「刷」地拔劍。
「我不會否認。而且,我沒想過要全身而退。」
「……真是可悲。我告訴你,除了錢與權不應該執著於身外之物。被情感驅動而揮劍的人,是失敗者。」
「或許對您來說確實是如此。我聰明太多次,卻不曾快樂過。或許殺死妻女之後坐上王座,就是您認為的成功,但我不這麼認為。」
「你甚至還願意對我拔劍,是吧?既然你這麼堅持,我就勉強給你個機會。我給你十秒鐘,你帶著斐斯特蕾雅離開,能走多遠就是多遠。十秒之後……你就不是我們雷爾契家的人了!」
雷爾契公爵一直游刃有餘。這也不奇怪,地牢裡外有將近百名精兵鎮守,就是魔王陛下親自過來,想要全身而退也不容易,更別說是帶上斐斯特蕾雅這個累贅。
威尼爾單手抱著女兒,另一隻手握。他輕輕在女兒額頭上親吻。
「從我變成威尼爾.拉斯奇的時候起,我就不是雷爾契家的人了。」
「那正好,我也不必對你手下留情。道別完了吧?」
很小的時候,雷爾契公爵曾短暫擔任過威尼爾的禮儀教師,為他打下了劍術的基礎。
即使已經垂垂老矣,活了六、七百年的公爵依舊被劍所愛。神族之王是光明神的愛子,雷爾契公爵也為神所愛。他擁有許多祝福的聖劍、奢華的莊園、數十名優秀的後代,甚至能夠輕易染指聖法提加。
他擁有了一切,卻不安於現狀,野心勃勃的雷爾契公爵曾經是威尼爾年少時的嚮往。
他曾在神的祝福下舉起劍盾與兄長共同守護弱者,如今,卻向自己的子孫揮劍。
「一、二、三、四——」
雷爾契公爵的倒數聲從背後追來,猶如死神追命的鐮刀。
此時此刻,往上的階梯實在太長,像是永遠也不會到盡頭。突然感覺凜冽的劍氣從身後追來,威尼爾險險避開,還是被劃開了手臂,頓時血流如注。抱著紫晶的手不自覺鬆開,把她摔在地上。
「斐斯特蕾雅!」
下一秒,一把劍砍過來,威尼爾閃避不及,又添了幾處傷口。
「還看旁邊?先擔心下你自己吧。」雷爾契公爵雙手背在背後,悠哉地走來,「幸虧我早就料到有這一天,提早準備了備案。」
帶著漠然近乎冷酷的神情看著威尼爾被自家的私兵圍攻。
半小時候,鮮血逐漸染紅了襯衫,最後終於不敵,被壓制在地。
暗紅色的血落在土壤上,形成深色的污漬,被土地吸收。
「好了,這樣就差不多了,停手吧!」
「祖父,我懇求您……不要殺斐斯特蕾雅。只要您答應,我就帶著她離開聖法提加,永遠不干涉祖國的——呃啊啊!」
雷爾契公爵那雙擦得晶亮的皮靴踩上了威尼爾的手臂。
「誰讓你說話的?」
金髮與皮甲被染上了半乾的暗紅色血跡,雷爾契公爵搖搖頭,覺得他為了女兒飛蛾撲火實在卑微到了極致。
「幾個人過來,把斐斯特蕾雅綁起來,按照準備的那樣,先用魔法再弄點傷……」公爵話說到一半,卻是愣住了,「人呢?」
混戰中,紫晶居然就這樣消失不見了。
……
……
清晨的陽光全亮之前,重傷的威尼爾在花園角落被發現。他滿身塵土血汙,被扔被早起的女僕發現。
幸虧精靈的大祭司尤爾正在附近,並主動提議協助治療,才勉強保住他一命。
可是,即便有藥劑與魔法,威尼爾的狀況仍然不容樂觀,始終沒有恢復意識。
期間雷爾契公爵的情婦一直隨侍在側,並因為一頭黑髮受到牽連,被盛怒的雷爾契公爵推去撞了牆,額上留下了傷口。
雷爾契公爵一臉悲嗆地在瀕死的威尼爾床前嘶聲力竭地控訴魔族的惡行,這位高傲的老人為了孫子著急垂淚的樣子,果然引起了眾人的同情。
來過最後一次的藥師看過威尼爾之後,遺憾地搖搖頭,「這並非人類之能夠拯救的性命,火神的大祭司已經做了最好的處置。接下來,我們只能把他交給神了。」
以聖法提加貴族為首的人們開始和聲,跟著公爵一同撻伐拉娜維持中立。
拉娜卻不畏懼,昂首凜然道。
「發生這樣的大事,巡邏的守衛居然沒有示警,也問不出資訊,是警衛上的漏洞!」
風馳電掣地更換了皇家地首位,懲處隊長,幾次開會依舊苦無證據。
在雷爾契公爵的主導下,對於亞德立儲與對魔族友好的不滿藉著威尼爾重傷同時爆發,來自聖法提加貴族的壓力即將瀕臨界線。
這些事情,正躺在病床上的威尼爾仍無從知曉。
……
……
「……痛。」
威尼爾.拉斯奇恢復意識已是兩天後。
即便有了麻藥,疼痛仍然穿透腦門,引起全身震顫。
晨光初透,是清晨時分。諾雅握著他的手,伏在他的身邊睡著了。他欣賞諾雅在晨光她的容顏,這樣平和的光景稍微驅走了疼痛。
他環顧了四周,發覺自己回到寢室,突然僵住了。
晨曦照不到的陰影中,一名紅髮黑袍的少女正盯著他看。紅眼黑袍的少女長相端麗,柔順長髮也是鮮血般的緋紅色,額頭上繪製著古老的魔法文字。
那張精緻的容貌毫無表情,平靜而冷酷地端詳著他。
——宛若死神。
不祥的想法浮現,威尼爾嚇得退後,不小心拉扯到傷口,吃痛喊聲。
「妳是誰,怎麼在這裡?」
少女並不回答,只是抬起了高過身頂的赤紅巨鐮,眼見就要揮下——
「妳是溫.瑪格琳的女兒,冥界的守望者?」
鐮刀帶出的陣風硬生生停下來,吹動了威尼爾的前髮。
「是的,我過去的名字叫做蒂法尼瑟。」少女彬彬有禮地說,甚至還單手提裙行禮,「您的時間已經差不多走到盡頭了。接下來,請容我帶領您走最後一段路。」
誰都知道紅髮赤眼的冥界守望者,翼姬。
死神少女因為足不點地而有了「翼姬」的別稱。
她死於兩千年之前,接手了冥界守望者的身分之後,掌控著生與死的交界——黑森林,只有瀕死的人能夠看見她的倩影。傳聞中,這位守望者紅髮紅眼,相貌如人偶一般漂亮,是除了滄雨的紅色惡靈之外最讓人恐懼的存在。
威尼爾不抱期待地說:「能夠讓我跟她說幾句話嗎?」並且閉上眼睛。
預料的鋒刃沒有過來,再度睜眼,卻看見死神少女沉默了片刻,還掐著手數了一下。「十五分鐘後,我會再過來。」
威尼爾一愣,反射性地說了「謝謝」,而對方竟也回答「不客氣」。
此時此刻,他應該去見拉娜,可他卻沒有這麼做,反而搖醒了睡在身邊的女子。
「諾雅,起來了。我有很重要的話要告訴妳。」
諾雅睡眼惺忪,還嘟噥著「再讓我睡五分鐘」。話說完的瞬間,她猛然驚醒,欣喜道:「太好了,你終於醒了!」
「抱歉,我只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必須長話短說。」
「……什麼意思?」
威尼爾並不解釋,反而說了下去:「我本來想帶紫晶出來,卻被祖父的私兵打傷。」
「那紫晶呢,她安全嗎?」
「昨天之前她被關在王宮的地牢,現在是真的失蹤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按照現在的情勢,暫時失蹤可能比待在聖法提加更安全。」威尼爾飛快地說,「祖父很早就聚集了兵力,主要藏匿在東南方與西方靠近天使園的方向,只要等到發號施令就會立刻進攻聖法提加。除此之外,他也準備好刺客預備暗殺魔王,目的不在成功,而是挑起爭端。」
諾雅點著頭,仔細地記下來。
說著,威尼爾突然感覺喉頭一陣腥甜味,幾乎嘔出鮮血,忍不住咳了幾聲。
「威尼爾!你別再說話了,我去找祭司過來——」
「不,別去,沒用的。」威尼爾舔了舔嘴角咳出的血,「這次祖父找來了可靠的盟友,為了等待最好的時機而稱到了今天,不會輕易善罷甘休,千萬別讓他有機會與國外聯繫。」
「盟友?」
「是溫.瑪格琳。祖父為她奪取祕寶,黑森林女巫暗中協助作為回報。可是,要在主人活著的時候取下祕寶太費神了,我只勉強爭取了女巫取下神聖紫水晶,希望他們不要傷害斐斯特蕾雅,但他們不守信用。接下來,她很有可能會對秘寶的持有者下手。」
威尼爾說著,突然感覺眼前一片模糊,腦袋暈眩止不住咳血。他撐著最後一口氣開口:「最後,可以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諾雅眼眶泛紅,輕輕咬著下唇,湊到了他耳邊。
「我是——」
「其實我很久以前就查到了妳的身分。」威尼爾嘴角微揚,帶起笑容。「我很高興,能在最後親耳聽到妳對我坦白。那兩個孩子就交給妳了,這回,妳別再拒絕我了,好嗎?」
「……好。」
紅髮的死神終於再次來到跟前,如午夜的魅影般悄無聲息。此刻,那張雕像般無表情的精美面容正哀傷地凝望著威尼爾。
她緩緩開口:「時候到了。」
早晨七點的鐘聲響起,話語逐漸被鮮血與咳嗽吞噬,她才嘆息著揮下了那把鐮刀。
「我愛妳。」
金髮的青年從容閉上眼睛。
對於錯愛情人的愛語,是他留給這個世界最後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