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膚科診所窄小的診間裡,那個躺在沙發椅上的沉重電腦袋,看起來格外醒目。
我並沒有要偷聽袋子主人談話的意思,但她還在跟醫生急促的交談,即使我打開手機繼續跟朋友聊天,隔著薄薄的布簾,還是不免聽到一點點。
聽完之後,我的第一個想法是:噢,這個人,和幾年前的我是一模一樣的。
工作這麼多年,居然找到了一個暫時喘一口氣的閒差,所以現在有時間坐著打字了,備感欣慰。
以往在通勤、開會、放空的時候想到的點子,在捷運和計程車上聽見的日常瑣事,趁這個時間得趕快記下來。靈感來去無蹤,平時就要準備材料以備不時之需。
我在這間皮膚科追蹤回診好幾年了,一開始還是個會埋頭加班到凌晨的年輕上班族。
醫生聽完症狀、看完泛紅脫皮的皮膚,總會說:「記得多睡一點。」
然後我會苦笑著敷衍醫生,說我會努力,但過了兩周之後,又帶著黑眼圈和更糟糕的膚況回來拿類固醇藥膏。
彼時同事間也會分享看皮膚科的心得,醫生們雖然執業地點相距甚遠,對高壓行業的皮膚症狀,建議其實都差不多:吃好、睡好,不要加太多班。
講到這裡,我們會看彼此一眼,瀟灑的聳肩:忙季正要衝業績呢,不加班怎麼追得上進度?等忙完了再好好補眠吧。
回到蒼白的診間裡,我猜這個女孩子大概在附近的企業總部上班,是下班之後趕來回診的。既然帶著電腦,那等等回到家,應該還得和沒做完的工作纏鬥一番,才能安心休息。
女孩子似乎很煩惱掉髮的問題。
在高壓的環境,有些人會一夜之間長出一臉青春痘,有些人幾個月下來發現頭髮掉得能塞住排水孔。
不過醫生不愧是在市中心開業的醫生,對安撫上班族病人很有一套,非常平靜的告訴她,頭髮的狀況還可以,不需要吃藥。
「可是,真的掉得很多耶!」她緊張的說,「我的同事都說看得出來,頭髮變少了。」
「吃藥是不會有效的,擦藥也是要擦了才知道有沒有效果。」醫生回答,聲音穩得像船錨。
「我只是擔心,是不是生了什麼病之類的。」
「不會,這看起來真的沒有什麼。」
女孩子的語速很快,大概是醫生的兩倍,醫生講一句,她回三句。
想起幾年前自己也是這樣憂心忡忡的和醫生講話,醫生一樣耐心聆聽,深感行醫多年的修養和應對,實在好到沒話說。
醫生還是開了生髮水給她,讓她兩周後回來回診。
診所助理揭開布簾,我和女孩眼神相交:她穿著整潔的白襯衫,留著短短的瀏海,及肩的頭髮梳理整齊,戴著一絲不苟的眼鏡。我看不出來她的頭髮有什麼狀況,髮旋可能比細軟易塌髮質的我還豐澤一些。
相較之下,我下班之後換了居家服,再晃去小吃店吃晚餐,臉上因為戴著口罩滿是薄汗。雖然很想告訴她沒事的,不用擔心頭髮的事情,但大概會被當成搭訕的怪人。我只是安靜地看著她提起電腦袋,快步走出診間。
我想起當年加班的同事搭檔裡,有一位永遠的離開了。
癌症。一開始只是疲憊、有點低燒,等到發現身體不對勁,腫瘤已經張牙舞爪的擴散到好幾個器官,來不及了。同事已婚,孩子還沒上小學。
參加葬禮的時候,一向行事強勢的鐵娘子主管也流下眼淚。同事為人溫厚,工作成績亮眼,時常勸年輕晚輩不要加班太晚,但我們沒人聽得進去。
那天是初夏,天空湛藍,雲朵光潔柔軟,空氣又濕又熱。同事在遺照裡一如往常的露出溫和的笑容,我想那是很久以前的照片吧。聽探病的人說,同事最後幾個月瘦得像一把枯骨。
行三鞠躬禮時,我不斷抽面紙擦眼淚。
在我們的行業裡,每個人都聽過過勞的故事,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運氣不會那麼差。
同事過世之後,我開始努力的改變生活習慣。
想到那個晴朗的夏日,趁著午休趕赴同事的喪禮,還是會一陣鼻酸。
我仔細的規劃休假,有時候覺得身體過於疲累,就會請一天假休息。
年輕的時候,工作上的成就是目標,是一切努力的終點,閃爍榮譽和成功的光芒。時至今日,我知道工作不是自己的目標,而是籌碼的交換:付出健康和時間,換取八小時勞動後有一個堪稱舒適的小房間好好休息,隔天繼續一頭栽進公司日夜無休運轉的齒輪裡。
我很久沒有帶過筆電回家了。直到看見那個躺在診間沙發上的電腦袋,我才想起來,曾經我也活過那段做夢都會夢到工作的日子。
我並不想念那時候的生活,雖然那幾年打好了現在工作的基本功。
走出診所,我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當我不斷在旁人身上看見過往的自己,是否表示我也開始要步入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