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我都不記得了。」阿秀如是說。記憶裡的馬崗在短短三十年間,變了許多。
沿著坡道朝海的方向行進,雜亂的林投樹繁殖各處,擋不住海水的氣味,卻遮蔽了海的容貌;那些原本只是聚於一角的林投樹,鑽進時間縫隙,轉眼間便佔據了海景的第一排。跳躍在樹林間的松鼠,跟著樹林一起,不知搬遷去了何處;樹林安住的腳下,蓋起了海防的宿舍,奔於林間的松鼠,換成了穿著橘衣巡視於港口的阿兵哥。家門轉角空地上的砲台,不見蹤影,圍起了養殖的水泥牆……
離家三十多年的阿秀,恍惚的記憶裡似乎缺了一塊,唯有那風雨還烙印在心底。
阿秀七歲時下了一場冰雹,那天大夥不玩水,不玩跳格子,在石頭厝前的廣場蒐集碎冰。往海蝕平台的坡道,是一片片大塊的石板,石板層層交疊,上頭也落滿碎冰。阿秀本想蒐集那些碎冰,但比人身還大的礁石,緊密地堆疊在海蝕平台上;海水一來,便將碎冰沖刷進石縫裡,化成了海水的一部份。阿秀最後能蒐集到的冰雹,都是林投樹間掛在枝頭上尚未融化的。
阿秀不怕冰雹,但怕風雨。
「遇紅雲,必有災。」不是俗諺,是阿秀父親說了大半輩子的叨叨碎語。
阿秀十歲時,某夜熟睡之時風雨交疊而至,父親倉皇地叫醒全家人,她不知父親臉上的驚恐從何而來,只聽得戶外的風瘋狂肆虐地穿越門前的樹叢。
「快點快點,東西不要拿了,去把妹妹叫起來。走,走後門。」父親喊,阻斷了阿秀想收拾作業簿的動作。阿秀還沒反應過來,大姊已經抱起了她;作業簿掉在地上同時,被沖進的水流推到了牆邊。
門口淹進小水,來得突然,毫無預警地越過門檻,在石頭疊起的牆面上刻著一吋一吋的水痕,朝著她們逼近。
「爸,門打不開啊。」大姊喊。父親看著後門被雜物阻擋,不得而出,臉色很難看。阿秀就在這時異想天開地說,「走前門啊。」二姊隨即阻止,「門打開水會進來更多。」阿秀看著淹進的水滾動得越來越混濁,也禁了聲。
在父親的指揮下,母親揹起小妹,大姊揹阿秀,父親揹起二姊,倉皇地拿著抽屜裡被水淹濕了一半的現金,從後門旁的窗戶爬出。阿秀在大姊的背上,大姊不高,所以她的視線沒有特別遼闊;但離開家後她看見海面方向,彷彿有頭巨龍的影子在漆黑裡蠢蠢欲動。
最後她們來到約莫五十公尺處遠的「上面」的阿姨家避難。對阿秀來說,阿姨家坐落的高度,好比住在頂樓的鄰居,不遠,卻總是仰望著。阿姨家的門口與阿秀家的窗戶,幾乎平齊;待海水漫進阿姨家的門檻時,阿秀想著,放在書架上的作業簿,應該也全數泡湯了吧。
那晚的風雨,退得很快,屋內的水痕停留在書桌的上緣。阿秀家為了曬乾泡濕的家具,父親好幾天都沒出海捕魚;但從阿姨家往上的住戶,卻只聞風雨,不見任何淹水的跡象。
往後的颱風天,父親仍舊常常做著同樣的事,告誡著:只要天上的雲變成了紅色,水突然退得很快,就會有很嚴重的災難。父親還驚魂未定地說了一個關於「海龍侵」(海嘯)滅村的故事。
「這裡的人好多都被沖走啦。」父親說那時海嘯不只淹過阿秀老家以下沿海住戶的屋頂,更一路淹過尖山啊腳上頭的公路,整個三貂角岬的半山腰幾乎都浸在海水裡。
海水吞噬了村裡的一切──
阿秀與姊妹們聽得津津樂道,只看作是一個哄孩子的故事,直至父親晚年,這個故事仍清晰地伴隨著父親逐漸模糊的記憶。
二零零四年,南亞大海嘯,父親看著新聞撥出的畫面,又再次重提阿秀童年所見的颱風天。阿秀已經是三十多歲的成年人,撫育著四個孩子,其中有一個尚在襁褓中,她從未將父親說的這個事情當作是故事說給孩子們聽。直至二零一一年,日本311地震伴隨海嘯襲擊沿海,意識模糊又臥床的父親又說起了海嘯。
阿秀這才瀏覽關於海嘯的訊息。
訊息從未封閉,但她在父親彌留之際,才發現父親記憶裡的恐懼真的存在。訊息告訴她,一百多年前的東北角海岸,真的曾發生過毀滅性的海嘯。如今,龜山島與貢寮附近仍有蠢蠢欲動的活火山,埋藏在深海裡。臨海的石頭厝前有一排防風牆,幾乎都有超過一百公分的厚度,目的就是為了抵禦隨時都有可能襲上岸的強浪,還有父親口中所說的海嘯。
但父親是民國二十年出生的人,怎會對一百多年前的海嘯如此戒慎恐懼?她仍舊無法想像,父親口中所說的──一切都沒有了。是甚麼模樣?
「妳忘了嗎?我們一起去撿的啊。撿回來刷鍋子,很好用啊。」阿秀跟童年玩伴提及海嘯一事時,話筒的那端格外興奮。阿秀說那是「浮浮石」,玩伴則說是「浮水石」。不管是甚麼稱呼,海水填滿那些坑洞,將它們沖上岸邊,證實了馬崗曾經被人記憶的面貌。
「呵呵,我記得的都不一樣了,連港口的船都不一樣了。」年過半百的阿秀如是說。
海嘯,到底有沒有到過馬崗?
阿秀是相信了。
(本篇已連載於三貂角發展協會「守護極東月刊」八月號、十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