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之後,林恒與林育群在新加坡城區匯合了。
之前林育群領著林家大船,有驚無險地穿過海盜團的封鎖。靠著棕櫚油無往不利的味道,沒有一個英國人刁難他們,就讓他們在港口碼頭卸貨。他們的船隻有破損,專門領到一處靠近海船修理廠的碼頭,就近修補。
起重臂和滑輪組挪了過來,巨大的木桶搬出船艙,在碼頭堆成了一座小山。林育群舒了口氣,船上水手連同修理廠的工人都拍手歡呼。碼頭衛兵還專門過來檢查了防火設置,深怕這批美味的貨物出啥問題。
林育群本應立刻去總督府申報入關,但他不通英語,有點怯陣,就在城區一邊逛街一邊等著弟弟。林恒帶著小丫鬟林珊兒一到,萬事俱備,奔總督府而來。
兄弟倆十分親熱,邊走邊囉嗦,幾乎互相絆倒。林珊兒跟在後面插不進話。林恒先去見了蘇爾海姆上尉,讓上尉帶去見總督府的副總管柯克蘭,他負責大宗貨物的轉口和入關。
柯克蘭出身皇家海軍陸戰隊,早年駐軍上海,年過四十,又高又胖。他本來極傲慢,但林家棕櫚油的牌面太大,他必須見。林恒把英語說的拿腔作調,一條一條地說著蘇爾海姆的意向性契約,要得到他親口承諾,還要寫成書面。柯克蘭的淡藍色眼珠不斷轉動,上面的眉毛老是揚起,就是不開口。他一個堂堂總督府大官,所有該說的話都被林恒搶先說了,實在尷尬。
雙方沒有馬上達成協議。按林恒的脾氣,就想當場走人。我在碼頭上打開木桶拍賣,你英國人能忍住不買?你鼻子不通了。
柯克蘭其實挺喜歡林恒。小赤佬英語真不錯,還能發明新詞,契約條文說的邏輯分明,簡直是範文範本。但他那腔調太彆扭了,用詞特別平等。 雙方在總督府二樓側面的一個大陽臺上交談。英國人喝茶,中國人喝咖啡,白人聽黃種人起草帝國契約,身份顛倒的厲害。小丫頭林珊兒在一邊百無聊賴,在陽臺上走來走去。看到港口方向燈火通明,入了神。
她看到港口最右方的那排碼頭有些船隻在動。因為被樹林擋住,看不真切。
“天黑了還有船進港?”她問。沒人理她。
過了一會兒,她發現那排碼頭有個亮點在飛。豎起耳朵仔細聽,沒有聲音。
“有人在放煙花呢。”她又說。還是沒人理他。林恒和林育群似乎跟柯克蘭爭起來了。
亮點越來越多。她大致的判斷了一下方向,那應該是他們卸貨的碼頭。
“大少,三少,有人在我們那兒放煙花。”
兄弟倆聽了站起身,跑到陽臺邊緣看看。柯克蘭晾在那裡,看一眼蘇爾海姆上尉。瞧瞧你帶來的人,多沒禮貌!
林育群看著那些亮點,有點憂慮的回頭問:“港口這邊會不會有海盜?”
林恒搖搖頭回到桌前。柯克蘭問他在看什麼,林恒翻譯了一下林育群的問題。柯克蘭大笑:“海盜?這是新加坡港。”你們真有想像力。
然而林恒猶豫著又起身回到陽臺:“那怎麼會在油桶邊上放煙花呢?”他還記得礦山的消防規定,港口不是應該更嚴格嗎?
林育群已經開始著急,那是我家的油!林恒還想跟柯克蘭在今晚談定一切,免得夜長夢多。正急促地重複著剛才的條款,小丫頭問:“那個是煙麼?”
林恒又跳起來看。眯眼適應了一下,看到微弱的亮點已經定住了,不再飛來飛去,亮點上面依稀有股黑煙。這是……起火了?
“不好!”他大叫一聲。與此同時,碼頭上傳來模糊的一聲槍響。
他轉身向柯克蘭:“起火了起火了!得趕快派人去救。你來看!”他沖過來抓胖子的胳膊,往陽臺上拉,把柯克蘭氣壞了:“鬆手!”
林育群跳上陽臺的圍欄去看遠方,確實是煙霧。喊了一聲“我的油!”就跑出去了。林恒鬆開高貴的胖子胳膊,跺一下腳,也跑出去了。小丫鬟急忙跟上,三個人跑出總督府,迎面遇到一個通訊兵往總督府報信的,也顧不上問。碼頭那邊傳來模糊的爆燃聲,幾聲小的,忽然一聲炸雷!一團帶著火光的煙霧升起,暗紅色的中央翻滾向上,雲底都亮了一下。
柯克蘭站在陽臺上,看著三個人往碼頭飛奔,再看看遠處的火光。拍一下欄杆,叫衛兵們進來。不久尖利的哨聲響徹總督府,碼頭的瞭望塔上開始打旗語,揮舞得跟瘋了一樣。一艘快艇沖了出去。
棕櫚油跟其他食物油一樣,溫度升高了會冒點煙,但見水就開花。許多黃臉婆的臉都是因為炒菜燙出了最初的斑點。林育群的大桶棕櫚油連燒帶炸又往海水裡流,搞得聲勢極大。碼頭亂糟糟,無數的人跑來幫忙。但是整個馬來群島都還不熟悉這款貨物,一個個拎著水桶來救火,自然是越救越慘烈。等到所有大桶全部炸開,大火隨著油料遠遠的蔓延出去,就不可收拾了。烈火轟隆作響,燒毀一切,碼頭邊上的修理廠被吞噬得乾乾淨淨。輻射出來的熱浪逼得人無法近前,給每一個喜歡棕櫚油的人上了失望的一課。
林育群放聲大哭,狂奔亂跑地組織救援。半天才意識到毫無希望,此時放火的人已經坐著小獨木舟走遠了。英國人的燈塔掃過黑暗,找到了那一小串肇事者——他們正飛快的劃著槳,沿海岸線逃跑,跟一群灰白的大蜈蚣似的。英國汽船追在後面,開了幾槍,它們就劃進一個小港汊,消失在灌木叢的遮蔽下。汽船沒有進去。熱帶地區雨量大,港汊太多。
林育群爬上自家大船,招呼水手起錨追上去。林恒在下面叫他別去,火場太嘈雜,他聽不到。林恒只好拿起袋子,跳上一條小船追出來。
小丫鬟林珊兒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也跳上林恒的小船,遞給林恒一根細長的棍棒。林恒接過一看,是一支長長的弩箭,箭頭後面綁著一個二指長的鐵筒子,已經燒得焦黑。
“這是……火箭?”
“嗯。”林珊兒說,“我們都以為是煙花,其實不是。”
“誰射的火箭?”
“我咋知道?!”
此時另一邊的小港汊裡,慢慢的露出一隻猙獰的船頭。馬來海盜船靜悄悄的藏身在岸邊紅樹林的濃蔭之下。亦思馬因和蘇靜濛分別拉開長筒望遠鏡,往那邊的海岸線看。
大火明亮,顯得這邊越發黑暗。
蘇靜濛站在亦思馬因身後,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他們還用水潑呢。”
過了一會兒又笑:“哎呀有人掉在海裡去了。這怎麼可以?油鍋炸……”
慘叫聲依稀可聞。
“嘖嘖嘖,出香了。”她又說。亦思馬因噁心地回頭看她一眼。
這個女孩子,嬌嫩得像雞蛋白,狠得跟狼一樣。林家水手急於救火而備受死傷,連這老海盜都覺得慘,她笑得跟個鈴鐺似的。
去放火的海盜們陸續退出,英國人沒怎麼追殺。亦思馬因松了口氣。
英國人現在忙著救援林育群的船。他剛沖出來就被一陣橫風刮了回去——岸邊大火造成對流,低處的空氣都往火場中央吹。結果他的大船半天走不動,給燒了風帆,水手們陸續跳船。有人在煙霧中看不清楚下面的情況,就掉到火裡。慘叫的聲音之大,連對岸都能聽見。附近的船隻還有英軍趕忙過來救人,海盜也顧不上追了。
林恒的小船船身狹長,是仿的龍舟樣式,速度很快。繞過大船和火海,看到了船上面的林育群,大吼著叫他棄船。林育群感到自己快被烤熟了,只好聽話。他呼喊著所有水手儘量紮到水底,遊出火場再冒頭。聽到有水手哭著說不會游泳,也無法答話了。他在桅杆上起跳,深深入水,閉住氣遊了很遠,才冒出頭。大喊著叫人過來救他。
這時候,真正的攻擊者,現身了。
一個馬來海盜嘴裡含著葦管遊過來,從背後拍了拍他。林育群回過頭,馬來漢子笑著,右手的短刀一橫,直取林育群咽喉。林育群急忙側頭,給劃到了臉上,挑出了一隻眼珠。他慘叫一聲向水裡紮,試圖逃開,那馬來人伸手抓住他一隻腳腕,右手一刀接一刀的捅過來。林育群出不了聲,驚恐至極,使勁掙扎,一腳蹬開了海盜的手,深潛下去,依稀感覺有個船底在左近,就奮力遊去。大量鮮血在海水中漾開。
那海盜好整以暇的在後面跟著,上去吸了口氣又下來追殺。他速度很快,兩下就撞破了血紅的水霧,看到林育群上下亂動的腳丫子。正要揮刀開割,一頭鯊魚忽然從左邊沖過來,一口咬掉了他拿著短刀的手。劇痛讓他心肺一頓,大量氣泡湧出。
急忙上浮。但鯊魚沒放過他,兜了個圈子又回來吃。海盜吸了半口氣就被拖了下去,連撕兩口,他的半邊身體就成了飄蕩的肉條子。他甚至沒有機會出聲呼救。
林育群被林恒和林珊兒拖上了小船,全身是血,一隻眼珠掛在耳朵上,張大了嘴出不了聲。他面色慘白,四肢抽搐著,摸起來冰涼。林珊兒嚇得直哭,一邊試圖把那只眼睛塞回眼眶裡。
血色暗紅,黏黏滑滑。刀子是從太陽穴劃過的眼眶,裂口很大。眼球塞回去又滑出來了。姑娘彷徨無策,哭聲變大。
林恒正試著讓他喘過氣來,叫她別動,冷靜地讓林育群側躺,拍著後背慢慢控水出來。往腿上掃了一眼,解開褲帶子去綁傷口。有一處刀傷像小孩的嘴一樣張開著,他用力拉帶子把它合攏。高大帥氣的哥哥一轉眼就給搞得不成人樣,他微微歎了口氣。
“阿恒,”林育群微微抬起脖子,想說話。“阿恒。”
林珊兒扶住他的頭,還是不太敢看那只眼睛。林恒兩隻手各捂一個傷口,低頭湊到林育群耳朵邊。
火光中,林珊兒聽到他輕聲說:“哥,別說話。我在這裡……我哪兒也不去。”
林育群閉上眼,牙齒咬著一截漁網繩。身上傷口又大又多,海水浸潤四周,劇痛加上寒冷,只是顫抖。
“哪兒也不去。”林恒又說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