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的只是一把紅吉他,
三個和弦,還有真理......
第一次聽到這段歌詞是1988年,愛爾蘭樂團U2翻唱Bob Dylan 1967年的名曲"All Along the Watchtower",這兩句卻是主唱Bono自己添上去的。這首歌正好只有三個和弦,我知道,因為我練過。 如今想來,這段歌詞不無畫蛇添足之嫌,然而十七歲時初聽這口氣極大的宣言,仍是十分震動的。
那年U2巡迴演唱會紀錄片《Rattle and Hum》竟在院線上演,片名譯成很土的「U2神采飛揚」,或許是台灣電影史上第一部公開放映的搖滾紀錄片?不知是否前一年大賣的專輯《Joshua Tree》給了片商信心,又或者根本就是片商那兒有搖滾黨徒臥底──不出所料,片子只放了一個星期便草草下檔。我和同學倒是趕上了,上映之初便衝去西門町。偌大的戲院只有五六位觀眾,我們一面看大銀幕上那齣音樂極之壯闊煽情的黑白紀錄片,一面被冷氣凍得直打哆嗦。
也是那一年,母親陪我去買了把「功學社」的木吉他,記得花了三千多塊,以初學者來說,算是很不便宜的了。我在復興南路的功學社音樂教室報名學琴,吉他老師彈古典出身,教了幾個基本和弦之後,便讓我慢慢進階練習一些獨奏曲:從最簡單的「愛的羅曼史」,進展到「綠袖子」,還有台灣前輩演奏家呂昭炫的「楊柳」。老師神采飛揚地說:1962年呂昭炫應日本人邀請參加「世界吉他演奏家會議」,在高手雲集的現場發表了「楊柳」,揚名東瀛,這首帶著水墨淡彩韻致的曲子從此成為台灣吉他圈子的必練名作。那些曲子和我瘋魔的老搖滾大抵沒什麼關係,然而一旦練成,還是很有成就感的。
我聽老師的話,剪淨左手指甲,便於按弦。留起右手指甲,便於指彈。左手指尖先是磨出水泡,繼而漸漸覆上一層繭,那像勞動的徽章,令我感到驕傲。我用彩色鉛筆畫了一艘Beatles的「黃色潛水艇」,剪下來貼上琴袋,揹著走在路上,幻想有一天也能站上舞台,不禁洋洋得意。
那年頭沒有網路,琴譜並不好找。我從母親那兒找到她彈過的幾本老譜,有一本歌集極厚,書背都翻爛了,是她七○年代跟民歌手韓正皓學吉他的課本──韓老師是當年圈內知名的吉他高手,曾經教琴為生,桃李滿天下。小時候母親常常唱那本譜子裡的歌哄我們睡覺:Skeeter Davis的"The End of the World"、John Denver的"Leaving on a Jet Plane"、還有Crosby Stills Nash & Young的"Teach Your Children"──這首歌我在一句英文都不懂的幼兒時代便聽熟了,長大纔發現那是嬉皮世代嘗試與上一代對話的溫馨之作。多年後,我在自己的婚禮上,邀母親一塊兒彈唱了這首歌。
母親那兒還有幾本楊光榮編纂的《民謠吉他集》,據說是七○年代學琴青年的必修教材。然而那些歌多半偏向流行民謠和輕搖滾,對我來說,口味還是稍微溫馴了一點兒。我跑遍許多書店,直奔「音樂」區翻找合用的琴譜,竟然真的讓我挖到一本台灣翻印的Beatles吉他譜,三十二開,附有鉅細靡遺的和弦指法圖表,還穿插了許多Beatles黑白照。買回家興奮地照著彈,卻發現那些聽上去美不勝收的歌,其實充滿了指法刁鑽的和弦,初學者絕難馴服,彈了半天依然不成樣子。只能揉著腫痛的手指,望譜興嘆。
我也自己摸索著彈Led Zeppelin的"Stairway to Heaven"──那段Jimmy Page不朽的獨奏,沒譜也沒電吉他,不免彈得歪七扭八。比起來,Bob Dylan的歌好彈得多,難度和他詰屈聱牙的歌詞成反比,多半三四個和弦就可以搞定。我也在七○年代末的一本吉他教材裡找到吳楚楚譜曲的「好了歌」六弦譜──這首出自《紅樓夢》第一回的歌詞,發表於1977年,一度因為「傳播灰色遁世消極思想」而遭禁播(曹雪芹地下有知亦該苦笑吧),這卻不能阻止它的流行:之後好幾年,「好了歌」成了「民歌世代」青年人苦練吉他的一道「好漢坡」。若你能練得像《我們的歌:中國創作民歌系列》唱片裡吳楚楚彈的一樣行雲流水、晶瑩剔透,你在博大精深的吉他世界便算是入了門啦。
「好了歌」我再怎麼練都始終追不上唱片的速度,終於廢然作罷。倒是多年後不只一次在演唱會場合看吳楚楚親自彈唱這首歌,他早已貴為「吳董」,手底功夫卻不曾荒廢,揚手撥弦,清澈斯文一如當年,依稀多了幾分歲月的薰染:
世人都曉神仙好 / 只有嬌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 / 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 / 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 / 孝順子孫誰見了?
那正是Europe和Bon Jovi橫掃排行榜的年歲,高中生也有玩團翻唱的,必練名曲是"Carrie"和"Living on a Prayer"。正值「後解嚴」,「髮禁」、「舞禁」紛紛開放,學校禮堂還會辦起「雷射舞會」之類活動,表示親和開明。偶爾學生樂團也有機會在那樣的晚會上表演,還沒發育完全的身子努力擺出rocker四面迎風的派頭,看上去特別顯得尷尬。主唱高音必然飆不上去,吉他獨奏也總是掉拍,音響器材更是破爛不堪。不過那年頭大家並不挑剔,能現場聽到破音電吉他和轟轟的鼓聲就很high了。
我悄悄許下心願:上了大學就要買把電吉他,搞團玩藍調搖滾,到時候絕對嚇死你們這些小王八蛋......。
(寫給中時《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