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夏天,我將滿十八歲。高中生涯剩下最後半學期,眼看年輕時代已經去了一大半,不禁生出歲月不饒人的浩歎。
走在校園,看一眼書包就能認出誰是一二三年級:書包硬梆梆綠豔豔、密密別上各種女校社團徽章的,絕對是高一呆。高二書包形狀軟貼,帶子也拉得比較長,偶爾別上一兩枚徽章,絕不會像高一呆那樣弄成將軍禮服胸口的閱兵陣仗。到了高三,書包顏色已從濃綠褪成枯黃,校名淡得幾乎看不見,邊邊角角綻毛扯線,金屬扣不是掉了就是鏽了。我們都挺珍惜這個好不容易「養舊」的破爛書包,那是扎扎實實一千多個日子風裡雨裡活過來的紀念。
褪色綻線的書包,正好象徵高三的心情。社團幹部的工作都交接給高二學弟去操持,我們這些「老人」看他們再不順眼,也不該跳下去自己幹了。公假不用說已經不能再請,原本一天到晚找麻煩的訓導主任、訓育組長,見到升上高三的我們忽然和氣起來,害我們原本繃緊的一臉叛逆沒處安放。連教官都對高三生比較含糊,於是翻牆蹺課、躲在廁所抽菸,也不像以前那麼刺激了。
或許是聯考壓力自動代替了師長管訓,把高三生的稜角都磨得差不多了。天大地大的志向,都得考過了再說,再急切的渴望,都不如K書重要。我高二編校刊的公假請得太多,好幾門課連課本都幾乎沒翻過。再不情願,也得乖乖念書。那時正課幾乎都提早上完,白天大多自習,晚上再各自留校念書。累了就趴桌死睡一陣,或者晃到社辦,翻翻學弟的留言本。偶爾我會買一包香菸,入夜之後找個校園角落,點起一支,觀察煙霧顏色的變化,那比抽菸更有意思。那包菸我永遠抽不完,最後總是送給了別人。
書包裡除了課本、隨身聽、幾卷卡帶,還有一本日記簿,寫滿語重心長的感悟。我口氣很大地從老學長編的校刊摘抄自勉的志向:「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其實自己的世界還不比那間教室大多少。看著小學弟在校園戲耍,便覺得滄海桑田,自己實在是老了。然而想想同齡的哥們兒,比我穩重、比我博學、比我能寫的所在多有,自己又顯得發育不全了,真不甘心。偶爾逛逛書店,滿牆的知識和教養等著我。我暗暗告訴自己:你們等著吧,等我考完,等我考完……。
每天出門之前,我會把前一天聽完的四五卷錄音帶從書包拿出來,再從書桌前一疊疊卡帶砌成的牆上抽出新的四五卷放進書包,那便是一天份的精神食糧。那時學校附近有間兼營文具票券的書店,設有音樂專區,我時不時會過去逛逛,買兩卷錄音帶,便是K書生活中最重要的調劑了。
迷上The Who便是那陣子的事,那是一個永遠充滿青春躁鬱情結的英國樂團。或許因為這些喧囂的樂音來自一個敗落的帝國,那夕日餘暉的殘照,會讓你生出一種悠遠的情緒──那讓即使只有十九歲、在台上砸著吉他的團長Pete Townshend,眼眸深處也已經染滿了世故的憂傷。他知道世界是蒼老的,然而又不能不以青春的肉身去對抗。那憂傷的眼神,是血液中父祖累積下來一代又一代衰殘的記憶,沒有出路。和同時代的樂團不同,The Who的作品中,性很少是核心主題。他們也不像某些前衛搖滾團,一頭鑽進玄奧晦澀的牛角尖。他們更對後來流行的黑魔法、撒旦教、神祕主義都毫無興趣。The Who從來都是入世並且憤世的,仔細聆聽,暴烈的樂聲深處,總躲著一顆倉皇、寂寞、脆弱的心。
在十七歲的夏天,沒有比The Who更完美的背景音樂了。幾卷錄音帶翻來覆去地聽,聽最多遍的還是Who’s Next(1971)。壯盛的開場曲Baba O’Riley靈感來自The Who參與Woodstock音樂節感受到的幻滅,這和嬉皮世代「愛與和平」的主流印象背道而馳:Pete Townshend目睹成千上萬的青年嗑藥麻痺自己,反而進一步把自己推向孤獨的深淵。他一眼看穿了遍地熱鬧底下的虛無,於是他悠悠唱道:
別哭 / 也別抬眼 / 這不過是青少年的荒原……
一個多雲的午後,聽完不知道第幾遍Who’s Next,胸口漲滿了悲壯的情緒,書再也念不下,於是跑去社辦拿了幾枝粉筆,在操場前面的柏油地上,一筆一劃、粉跡淋漓地寫下兩行大字︰
IT’S ONLY
TEENAGE WASTELAND
人來人往,並沒有人多看它一眼。第二天,那字跡就被踩踏得難以辨識了。
2008年11月,我終於在東京武道館看了The Who演唱會。當年鼓手Keith Moon早在三十年前就嗑藥掛掉,貝斯手John Entwistle也在2002年死於古柯鹼引起的心臟麻痺,剩下主唱Roger Daltrey和吉他手兼團長Pete Townshend仍在全球走跳。Pete那時已經六十三歲,頭禿了,鬍子白了,早就不在舞台上砸琴了,但手底一揮,仍有呼風喚雨的神力。當Baba O’Riley前奏響起,全場陷入顛狂。歌至中段,Pete把麥克風遞向觀眾,一萬四千人同時高唱:Don’t cry/don’t raise your eye/it’s only teenage wasteland…
我的雙眼倏然蓄滿淚水。彷彿漫長得看不到頭的青春期,直到那一刻才真正結束。
(寫給《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