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冰涼的細雪如雨般緩緩飄落,冰子洛打開房門後就見到庭院中站著一個人。
是他。昨日見到的那名青杉男子。
披上毛裘,冰子洛往庭院走去,他站在青衣男子後側看到那人手執墨筆的模樣,竟有似曾相識之感。
青杉男子執筆的手停佇在丹青上方遲遲未動,時間就像是停止在落雪一方,直到那人伸出另一隻手,指尖不停在畫中人像上來回摩挲,輕輕撥去落在畫上的霜雪,溫柔得就像是在安撫著畫中人。
冰子洛看見了那幅畫,畫中是一名紅衣男子站在一棵梅樹下,但畫中人卻沒有畫上五官。
為何他不繪出這人的臉?還在思考這個問題,一記墨筆重放的聲響打破了寂靜,他看見男子將畫拿起,似乎是想要將畫撕毀。
「青……」冰子洛想開口阻止,但滾出喉間的卻是自己從未聽過的名字,在將那名叫出前,他急急哽口。
聽見人聲,魏青轉過身來,看見冰子洛就站在他身後,似乎是沒聽見那人方才喊了什麼,他慣然的對著他微笑,「雪天寒涼,公子何不進屋休憩?」
「方才出屋見棧主在院中作畫,好奇之下便走了過來,莫不是打擾了棧主?」
「不,並沒有。」魏青凝視著冰子洛蒼白無血色的臉,他眼中閃過一絲情緒,又緊道,「在下拙作,還怕讓公子見笑了。」
「棧主筆觸精栩,若毀了此畫實甚可惜。」冰子洛毫不猶豫的說出了他方才看見之景,不知為何他心底一直有股聲音在告訴他,此畫不能毀。
魏青淡笑,「也許,對我來說可惜的不是畫,而是畫中人。」
因為他所畫之人就站在他面前,他想告訴他所有關於他們的事,他們曾經相愛的一切,但這又有何意義呢?轉世的子洛已不再記得他,何況,他的身邊已有個愛他的人……
曾經親膩無間的口吻,如今卻只能變成用與常客對談的方式,一點一滴的築立他們之間可悲的交集。
冰子洛不懂魏青話中之意,但他卻能感受到他在說出這句話時,眼神中藏著一抹不欲人知的淒惻。
又往前走近了兩步與魏青並齊,他仔細的看著那幅畫,卻獨獨在意那畫中人究竟生何模樣。
「此畫應已進收墨之時,但為何未繪出此人的容顏?」
魏青將手指放在畫中人輪廓上,像是無形墨筆在心中畫出了那人的長相,悠悠撫觸了兩三下,他收回了手看向冰子洛,「因為,我已憶不起與他初見時,他的笑顏。」
原來所畫的是友人,「那他……」
未等冰子洛將話說完,魏青淡然接道,「他死了。」
就像是在訴說著一件已無關痛癢的事,但卻從來沒有人知道,很多時候他並不是不痛,而是早已痛到麻木而不自知。
人妖相戀,終究得走上生死分離一途。
但也慶倖,痛的人是他,而不是子洛。
「我……抱歉。」他不該問的。冰子洛一臉歉然,望著始終保持微笑的魏青,他心想,人總道生離死別最是傷痛,當那傷痕再度被提起時,又怎會不痛呢……
「無妨,這幅畫是我答應要畫給他的,卻沒能來得及親手送給他。」微側過身背對著冰子洛,魏青將畫軸卷起,唇角笑得淒然。
「但我相信他會希望你完成這幅畫。」
身後傳來這句話令魏青停下了動作,他轉過頭便見到冰子洛認真的眼神。
『魏青,一定要將那幅畫完成,好嗎?來世,再親手交給我……』
耳邊彷佛傳來了子洛離世前對他說過的話。
「好,子洛……我答應你。」魏青向前走近冰子洛,眼中看著的就像是他最深愛的那個人,伸出手想要觸碰那張他思念了數百年的臉。
「你……」聽見初識不久之人準確地叫出自己的名字,見魏青突然靠近,冰子洛下意識的退開了一步。
在即將要觸摸到那臉龐之際,冰子洛的動作讓魏青停住了手,轉而伸向那人的左肩捻下一片不知何時落掉的梅瓣。
「是在下失禮了。」將梅瓣捏於掌心緊握,魏青向冰子洛作了一個揖禮以示歉意。
「棧主莫要如此,是我反應過甚……」
「在下有個不情之請,待完成這幅畫,能否請公子當魏某的第一位賞圖者?」
「好,相逢便是有緣,能見得棧主之作是我的榮幸,我叫冰子洛,叫我子洛便可。」
「嗯,子洛……」在心中念了無數次的名字,真正在人面前喊出口時,魏青卻覺心痛不已,卻不知是相逢不識君的痛,還是想愛不能愛的痛。
「……棧主?」見魏青在叫出他的名字後便只看著他沉默不語,冰子洛不知他是想到了什麼,只能開口喚那人。
「魏青是在下之名,子洛若不嫌棄,叫我青兄就好。」
青兄……冰子洛想起方才差點叫出口的稱謂,和魏青所說是一樣的。
「青兄。」喚出口的音調就像是喚起了什麼,他的腦中出現了一些模糊的畫面,也是像在這樣的下雪天裡,他靠在一名男子的懷裡,而那人溫柔的喚著他的名,但冰子洛卻看不清楚那男子的長相,只是他很清楚的感覺到,那個人不是寒漠。
「子洛!」
外出買東西的寒漠甫進入庭院便見到冰子洛與青蛇站在一起,他內心有些許不悅,但更多的卻是擔心。
同類亦懂同類。
妖物食人為常事,尤以化為人形的妖更是容易矇騙人心,他快步的往兩人所站之地跑去。
聽見寒漠的聲音,冰子洛轉身朝著那人綻出笑容,而魏青,也看見了那抹笑。
忽地,兩人頭頂上的樹枝傳來咿呀聲響,原先覆於枝上的雪一大片的往冰子洛身上掉落。
「當心!」魏青眼明手快的一把將冰子洛拉入懷裡護著,「子洛,你沒事吧?」
「我沒事……咳…咳咳…謝…」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謝,冰子洛突然感受到胸口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他開始劇烈的咳嗽。
「子洛!」奔跑而來的寒漠將人從魏青懷裡抱過來,見冰子洛的手緊緊抓住胸口衣襟,他便知曉他的寒症發作了。
寒…漠……
喊不出口的聲音,只能讓黑暗吞沒了他所有意識。
「我去請大夫。」魏青同樣擔憂冰子洛的病情,但他並不知道此症為何,而子洛又為何會染上此病。
「不用!他是我的人!不勞你費心。」寒漠將冰子洛橫抱起,在離開前他看向魏青的瞳色已轉為赤紅,是白蛇的警告。
眼看著寒漠抱著冰子洛急急走回房室,魏青只能站在原地,緊握的掌心似是就要掐出血來。
枝頭晃動,一道雪白小身影從樹上跳到魏青面前,那是一隻小雪貂。
雪貂甩了甩身體,瞬間化為一名藍衣少年的身形。
「魏哥哥……」像是做錯事的口吻,少年癟著嘴走到魏青跟前低著頭。
「雪煌,為何要捉弄他?」歎了一口氣,魏青鬆開掌心,伸手輕輕拍去還沾在少年衣肩上的雪。
「他是壞人!讓魏哥哥傷心了好多年。」雪煌抬起頭,生氣的嘟起嘴好似在替魏青抱不平。
傷心、等待,這些都是他心甘情願的。
魏青還記得他與子洛第一次到祁山時的情景,那人愛雪,於是他便讓祁山終年落雪不止。
而最後一次前往祁山,卻是他抱著已失了氣息的子洛。
雪依舊落著,人卻再也看不見這片為他而落的雪色。
見魏青久久不語,雪煌拉了拉他的衣袖,「魏哥哥生氣了?」
魏青搖搖頭伸手摸著雪煌的頭,「魏哥哥不生氣,但雪煌要答應魏哥哥,以後不能再欺負剛才那人,知道嗎?」
「為什麼?」雪煌不懂情愛,因為他只看見了魏青數百年來的孤獨,所以他不懂,為什麼魏哥哥要護著那個人?
「因為他……是魏哥哥很愛的人,從以前到現在,都是。」
人的生命比落花還要虛幻,彷佛一眨眼便會隨著歲月蒸發,從一開始他就明白,所以他只想將那張面容永遠記在心裡,深深地啟印在魂魄上,殷盼著當一切又再度回到人間時節時,他能再次的等他、尋他、愛他。
「那他,也愛魏哥哥?」
「他……愛過。」比雪還要輕淺的歎息隨風飄散,這是一句連自己都幾乎快要聽不見的話。
這份愛遺留在了從前,也隨著前世子洛的離世,被他一杯一土的埋藏在了那落雪不絕的祁山。
魏青的語氣和平常一樣,只是低啞不清的嗓音中卻是含著親手葬愛後的絕望。
再次見面,是失而復得,卻也是得而又失。
青蛇在塵世間走了千年,而最讓他永生難忘的卻僅有和那人在一起的短短十年。
他知道,他的子洛,真的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