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之葬,棋之戲,火之誡,水之死,雷霆之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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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了一朵玫瑰給一個叫做玫瑰的女子。摘下溫室中唯一也是最後一朵綻放的玫瑰,包裝在任何花店都可看到買到的長形塑膠盒子裡,盒子外面紮上水藍色法式蝴蝶結。
玫瑰。血紅色。長莖。帶刺。
封裝前,仔細用鋁箔和含水棉花包住斜切莖口。掩蓋生命的傷口。終究是活不成。棺柩和安寧病房的綜合體。離枝的玫瑰,只能等死。
本來不想留葉子,光禿禿的太單薄,修的剩下五片,太多,四片,不協調,於是折了一片葉子一片花瓣一起夾進「荒原」的書頁。
一朵玫瑰。三片葉子。一。三。隱約有二的蹤影。很好。我跟玫瑰的關係密碼。一個人加上一個人。兩個人。多一個,三個,是前一陣子的狀況。少一個,是最初的原點,也是最後關係的結局。
一加一的愛情,就像接到了密碼進入某種神秘的信仰體系,現實條件逐一在膜拜的過程裡被模糊化。愛情使人的情緒無止盡的膨脹,相對的理智顯的如此渺小無力。愛情駭客式的強行介入,大腦中央控制系統呈現半癱瘓狀態,所有功能開始錯亂,每個感官都接錯了神經,被解讀出來的訊息千奇百怪破碎而混亂。神秘本身的不可理解和不可流通性有其存在的強制原則,意識接受一切誤讀誤譯後的結果,無可選擇,無可抗拒,無可逃避,只好訴諸苦樂參半的嘆息:不由自主。
在無盡虛空裡描摩對方的影像,獨立生命的記憶之秤開始自動衡量意識接收到的訊息的時間差和質量差,然後用回應測試回應,收一個測一個,測一個放一個,一連串連鎖回應,數字都累積在記憶裡。
記憶的獨立性。是的,記憶具有獨立性,沒有人的記憶會相同,這麼大的先天差距需要多堅定的意志才能維持同步進行。而我微薄的意識所能窺視到的記憶又如此有限,數字的歧異、失落、不連鎖,奇異地引導意識共同的惶惶不安,為了修補空缺,只好各自回頭更改記憶之秤的原點,一再的變動,一再的錯位,彼此的記憶越來越扞格不入,自身的意識和記憶早也已失衡。
唯一外來的,對方的影像笑容眼淚話語文字等一切當初名之為幸福路磚的元素,在潛在自尊捍衛下,一一變成需要修正重塑的錯誤,總是有理由堅持自己的正當性。因為有咆哮嘶吼的需要,所以捏造或錯置記憶,角度一旦偏差就導向合理且必然的錯誤。同一個愛情(或者從一開始就不是同一個?)就此分歧出兩個完全不同波長的律動,只有公因數出現能夠引起共鳴共振,其他時候就是衝突的惡性循環。當影像扭曲無法辨認的時候,或者當所有數據已經無可找到新的規律修正時,最初從一和一演變成一加一的密碼也將成為亂碼而無法回溯,終將回到一和一的被驅逐狀態。
好吧。在被系統驅逐出境之前,歸零,重來。
前一段被棄置或被忽略的記憶仍舊存在記憶裡,像臍帶一樣被剪除後仍有證明當初出生的軌跡殘痕,這而今是尾大不掉的灰色地帶,去不去除都是個問題。不,無法去除,如果可以,當初就不會到無法修補的地步。
或者不須去除,直接將之忽略,那就等於在一加一的隱連結中埋了不定時炸藥或者不知名病毒。要不一次炸斷連結,就算炸不斷也被迫要面對眼前只剩一片斷垣殘壁的尷尬,彼此的狼狽不堪和精疲力盡尚需要勇氣承認,也需要時間恢復,更何況是尋回一磚一瓦重建神殿的毅力。
要不,永無止境的忍受雙方關係不時的隱形/斷裂/錯置/複製等難以捉摸的狀況而疲於奔命,神殿永遠都在地震帶上搖晃隨時會倒塌。意識和記憶的負荷力驚人,追尋探究神秘體系的終極核心也確實是個龐大的動機,但,情緒的韌性和流動性在成反比的狀態下,摧毀力爆發力更是驚人。打呵欠會傳染,情緒也會,只要有一方產生波動,對方也必然有連鎖反應。
如果一隻蝴蝶能經由一連串反應引起旋風,那麼一個白眼瞪倒神殿的可能性必然存在且同理可證。
走鋼索一樣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稍微有個風吹草動就陷入恐慌焦慮,這是如何駭人的自殘!當初的攜手悠遊自在舒坦,胼手胝足建立自己的神殿來迎接幸福,當無盡虛空凝縮成不容間髮的繩索時神殿如何重建?恐懼疑慮爭相從緊握的指尖互相渲染擴大,身為獨立個體趨吉避凶的自衛本能就很難不成為互相指控的智慧型狡猾罪犯。企鵝集體自殺的擬人化,不管是是第一隻企鵝自殺引起集體自殺衝動的意外,或者是最後一隻企鵝下意識想自殺所渲染出來的集體催眠,都注定招致一樣的結果。
生活仍在體系之外之內默默進行,體系之內的緊繃壓力闊散到體系之外的現實,體系內雙重的焦慮,在體系外體現成生活秩序的混亂。內外交相賊。
矛盾的心靈特性,使心智、行為在各種極端之間交錯來回運作著平衡著,因進入愛情的虛空幻境而膨脹的樂觀喜悅和倍添的光彩一旦遇上幻滅的危機,極端和極端的距離就開始扭曲變形,完全喪失判斷的基準,心靈和意識又不會因此改變最初的流動狀態,本來就叫人難以捉摸各自的定位,在此時再加上一,或者又看見新的面向,原先的關係結構開始各自移位轉向。
一加一加一。舊的虛空已經面臨空間壓縮崩解,而另一個虛空正在茁壯成長。另一個神話體系開始建構,凸顯舊神話體系被淘汰的時空環境,也加速了舊神話毀滅的速度。但虛空依舊是虛空,無論取得密碼進入的人有多少,虛空都不會因此改變存在的狀態。
人類不死,愛情不死。人類不滅,愛情就永遠處在無盡虛空裡,在這無盡虛空裡就永遠會有舊的神話死亡或轉移,就會有無數新的神話孕育和複製。人類是愛情存在的必然條件。愛情不招惹人類,是人類去招惹愛情。愛情從不宰制人類的生死意識,人類卻會創造無數讓愛情生讓愛情死的理由,以及無數以愛情為名的生生死死。
天若有情天亦老。對。愛情若有血肉,只怕早就人類啃食的連渣滓也不剩。愛情若有意識,只怕早以無法忍受自己在一個個以愛情為名的殺戮裡灰飛湮滅,寧可離群索居憂傷以終老。
追求完美,卻無法忍受完美的存在,因此名所有無可理解之奧秘為神。名其為神之後,又無法忍受神性凌駕一切的優勢而使其日益趨向人性,以人類的身份賦予其慈悲的權力,但殺戮的野性潛伏期無人可知,在文明裡處處可見血跡蔓延,殺生祀神,割肉餵鷹,耶穌的血祭。
茹毛飲血的時代早過,但是記憶在欲望在。宗教貶抑壓迫欲望,狂熱激情被冠以瀆神,肉體慾望被斥以罪愆,都是靈性未開化的罪證,但在愛情裡所有的未開化都能找到出口,都能以愛情之名淨化昇華的冠冕堂皇。愛情是世俗唯一類似宗教的存在,和宗教一樣,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集體欲望。
點。線。面。三位不見得能成一體。神話都在神話裡。
一個點,一條線。一顆流星,一條紅線。
一。二。三。二。一。我。我是蝴蝶。
愛情無情,而我細心培育的愛情還如此年幼薄弱就面臨夭折的命運,除了虛弱的呻吟還能如何證明自己存在?還能如何繼續存在?
如果將自我鞭笞虐待發揮到極致的結果只能帶來高潮的暈眩,無法使我清醒,那就劈開我的額頭攪爛我的腦,從此不思考,不記憶,任由時間切割我的生命直到死亡吧。
行不通,行不通的,無論我如何吶喊如何祈求都行不通的。我在。呼吸心跳吃喝拉撒睡,一切正常。竟能如此正常呢。愛情死去,我的生命只是再無信仰。沒有信仰是死不了人的,更何況是蝴蝶?沒有愛情的蝴蝶才是被還原到最初的模樣。
一個點的最初,遇到另一個點之後的強烈聯繫,安定的雙向維持了好幾個春夏秋冬。第三個點出現在夏初,座標軸上開始發生扭曲,而後老舊線路接觸不良,在夏末七夕的銀河裡斷裂。
看不見,彼岸花。
蝴蝶看不見,不代表玫瑰必須跟著看不見,或裝著看不見。這不是必然的連鎖反應,更何況是在連鎖斷掉之後。蝴蝶和玫瑰,各自看各自的彼岸。
玫瑰說:我看見的,不一定是妳。
蝴蝶說:妳看見的,不須要是我。
玫瑰低頭看見了葉子,並且告訴蝴蝶關於玫瑰和葉子的一切一切美好。
注視裡多了片葉子,蝴蝶覺得背上像多了片翅膀,起初還能思索擁有三片翅膀的蝴蝶應該怎麼飛,但無數次起飛後無數次的跌落地面,蝴蝶越來越無法忍受那日益增加幾乎要壓斷背脊的沈重,於是成了隻只能佝僂行走於地面的蝴蝶,連原先的翅膀都成了累贅。
記憶裡多了片葉子,玫瑰覺得自己的生命愈益豐盈,玫瑰的美麗原來不止於玫瑰。葉子的形影不離,相連血脈的契合,玫瑰認為所謂的半魂就是如此,互相襯托互相輝映,永遠都處在完美的狀態。
玫瑰在初夏發現和葉子同根生的親暱,在春天相遇的蝴蝶就成了無關緊要的外人。同樣追逐春秋的命運,玫瑰和葉子在夏末發誓要死同棺,蝴蝶奮力振著翅膀單飛到深秋,楓葉的火焰冷冷的燒,蝴蝶衰敗在冷焰的灰燼裡。
我,種玫瑰送玫瑰給玫瑰的蝴蝶,隕落在紅線外的流星。
蝴蝶的溫室曾經種了許多玫瑰以外用途不同的香草。後來,蝴蝶遇到玫瑰,陽台的溫室裡就只剩玫瑰,其他的,不知所蹤。現在,沒了,都沒了。唯一的玫瑰和三片葉子在塑膠盒裡等死。一片花瓣和一片葉子在蝴蝶的荒原裡沈默。種玫瑰的蝴蝶要離開了,只剩下空屋,和蝴蝶的注視。
流星隕落。玫瑰對著流星許願要和葉子在一起。
所以蝴蝶要飛走了。
臨走前,蝴蝶專心地注視著。在蝴蝶的注視裡,看到正在種玫瑰的蝴蝶,看到陪著蝴蝶種玫瑰的玫瑰,蝴蝶和玫瑰的記憶只到夏末。所以秋天的蝴蝶注視著的,是空屋的記憶。玫瑰的影像,淡出,玫瑰的鬼魂,漸入。玫瑰的鬼魂住進蝴蝶的空屋。空屋變成鬼屋。
蝴蝶不喜歡鬼屋。
所以蝴蝶要飛走了。帶著翅膀上斑駁的印記。
蝴蝶殺了蝴蝶種的玫瑰。唯一開的一朵。
塑膠的棺柩。塑膠的蝴蝶。塑膠的藍。一朵長莖帶刺血紅玫瑰。三片濃綠葉子。在夏末,一起蒼白。蝴蝶把自己當作陪葬。玫瑰許的願。蝴蝶讓玫瑰的願望成真。蝴蝶的荒原從此鬼滿為患。
玫瑰。蝴蝶的愛情。一季。玫瑰其實一點也不喜歡玫瑰,更不喜歡蝴蝶注視其他的玫瑰。於是種玫瑰的蝴蝶會把花苞剪下來,整朵埋進土裡。花泥。玫瑰守護玫瑰。
蝴蝶說,我是玫瑰的花匠,種花也殺花。愛上一朵玫瑰,所以不讓其他玫瑰開放。
玫瑰說,我是蝴蝶的蜘蛛,專門收集蝴蝶翅膀。用翅膀織玫瑰,勾引蝴蝶的欲望。
離開空屋的前天夜晚,最後也是唯一的一朵玫瑰,開在蝴蝶的疑惑和驚訝和注視裡,開在空空的溫室的角落裡最後一株花苞上。
春天的煙火。夏末的胭脂。玫瑰的口紅。蝴蝶的血。想著想著,蝴蝶笑了。蝴蝶現在不須要玫瑰當花泥,想,從來沒有送花給玫瑰,隔天便去花店買了塑膠盒子水藍緞帶順便要了點鋁箔和棉花。
慎重其事的籌備喪禮,蝴蝶想了想該邀誰觀禮請誰送喪。車站,是個很好的告別式場所,很適合價值建立在送出手剎那的玫瑰,也很適合蝴蝶離開玫瑰的方式。玫瑰和蝴蝶,是觀禮者送喪者,是兇手是被害者也是被害者家屬。
蝴蝶把訃文發給玫瑰。玫瑰哭了。蝴蝶的翅膀突然變的很重,濕濕的。
(蜘蛛說,玫瑰不喜歡飛走的蝴蝶。)
(花匠說,玫瑰不須要蝴蝶當花泥。)
沒有蝴蝶的鬼屋裡,玫瑰的鬼魂想必會永遠盛開吧。蝴蝶邊烘乾翅膀邊想。
所以蝴蝶要飛走了。帶著蝴蝶的注視。
蝴蝶看著塑膠盒裡的玫瑰。一場共同謀殺,沒有人的手是乾淨的。
玫瑰來了。
白色的玫瑰。薄薄的蕾絲短手套勾著精細的紋路。白色。簡單的無袖連身及膝洋裝,和服的質料流泛著銀光。白色。頭髮上綁著的緞帶蝴蝶。白色。
玫瑰走來,蝴蝶眼前一片暈虹,口乾舌躁,彷彿看見無數七彩的蝴蝶翅膀在玫瑰身上鼓動燃燒,炫目而華麗,連自己帶著印記的斑駁翅膀都生出追逐撲貼的意識。
這是玫瑰,和玫瑰的蜘蛛網。白色。無數蝴蝶翅膀,一根根天使的羽毛,一對天使的翅膀,骨架是蜘蛛的網和玫瑰的刺。
玫瑰站在蝴蝶眼前。玫瑰的眼定定地注視蝴蝶的翅膀,蝴蝶隱隱感覺到背上有撕裂的痛,翅膀從印記開始燃燒。
玫瑰神色肅穆,白色的手套輕輕接過蝴蝶手中的玫瑰。擁抱著死亡的白色手套,接死如接生,玫瑰微微弓起了頸背,瞇起眼,貓兒似的警戒,貓兒似的笑。
玫瑰的陰影,很長。(貓尾巴似的搖晃)
蝴蝶雙手都空了,站在玫瑰和玫瑰的陰影裡,縮著肩,逐漸渺小。
貓兒眼,玫瑰的眼,瞇成看不見眼瞳的彎,蒙娜麗莎的嘴角,似笑非笑。蝴蝶翅膀抱著蜘蛛。蜘蛛抱著玫瑰。玫瑰抱著貓兒。貓兒抱著白手套。白手套抱著塑膠盒。塑膠盒抱著玫瑰和葉子。
蝴蝶說,玫瑰送給玫瑰。蝴蝶要飛走了。
(貓兒說,玫瑰不愛玫瑰。蜘蛛要抓蝴蝶。)
蝴蝶在陰影裡溺水,有些窒息,翅膀的火熄了,渾身濕透,烘不乾。死亡和生存的欲望在灰黑的波紋夾縫裡交錯遊走。每條波紋都從玫瑰暗紅花萼裡向陰影投射。每個投射都透過白色的手套上精細的蕾絲孔眼無限放大延伸。
(貓兒說,蝴蝶想飛走了。)
蝴蝶猛地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挪挪身體,甩甩翅膀(慢,輕點,別引起蜘蛛的注意),藉著不怎麼熱的秋日餘溫曝曬。陽光,刺著蝴蝶的眼,蝴蝶看見玫瑰的血紅,凝結著蝴蝶眼底的紅血。溢流。飛散。聚合。壓縮。蝴蝶的血。玫瑰的眼。
玫瑰說,玫瑰不喜歡蝴蝶的眼淚,玫瑰喜歡蝴蝶的翅膀。
蝴蝶說,蝴蝶不喜歡玫瑰的血肉,蝴蝶喜歡玫瑰的眼淚。
玫瑰開始流血。
蝴蝶停止流淚。
水藍色蝴蝶結。蝴蝶的眼淚。以塑膠封緘。無數地蝴蝶翅膀支撐著玫瑰的血肉,白色手套張如蛛網撲抓如貓,玫瑰緊緊抱著三片綠葉子,蝴蝶和玫瑰身上唯一不屬於死亡和荒原的顏色。
(剝除天使外皮,據說墮落天使從此擁有綠皮膚呢。玫瑰在吸飽血的那一刻綻放,那麼,那麼,綠色的莖綠色的葉,該是剩下皮骨肉的乾屍吧。天使的血肉,惡魔的皮,美麗魅惑如斯,難怪玫瑰不肯說為什麼只許我留莖葉,不許留玫瑰。)
水藍色的蝴蝶要帶著玫瑰的葉子飛走了。白色的手套鬆了鬆。貓兒眼倏地睜圓。琥珀色的黑洞。凝固很久的褪色的血。貓兒地尖爪玫瑰的刺蜘蛛的網穿過了白色手套蕾絲孔,舒彎的背拱緊繃,撈魚似的抓蝴蝶似的扎人似的姿態,撈回了血肉,網回了蝴蝶,勾回了玫瑰的葉。
白色的手套依舊抱著玫瑰和葉子的塑膠棺柩。水藍色的塑膠蝴蝶翅膀掉在地上。看著玫瑰琥珀色的眼在笑,蝴蝶的背上突然一陣劇痛。
玫瑰說,蝴蝶該飛了。
蝴蝶說,翅膀不見了。
白色的玫瑰帶著血紅色蝴蝶種的血紅色玫瑰和白色玫瑰鍾愛的三片綠葉子離開。
失去翅膀的蝴蝶渾身是血拾起地上水藍色的塑膠翅膀想著連印記也被剝奪的悲哀。
於是蝴蝶想起了無數的荒原、無數的玫瑰、和無數的蝴蝶。
耶和華的左手。金色的蝴蝶。金色的蝴蝶在日出迴旋,耶和華的左手放在伊甸。黑色的玫瑰在日落破碎,耶和華的左手捏碎蝴蝶。受傷的蝴蝶飛出耶和華的左手,花了九天遺忘玫瑰的天堂,從此蝴蝶在火焰裡寂寞,玫瑰在北極裡冰凍。耶和華的左手憔悴而疲倦,手心覆蓋金色的碎片,金色碎片拼著不完整的黑色玫瑰,最後一片懸掛在伊甸的樹上。蝴蝶不是蝴蝶,玫瑰不是玫瑰。金色的蝴蝶,黑色的玫瑰,秘密在耶和華的左手裡燃燒。路西華啊…
摩西的雙眼。奶蜜色的蝴蝶。摩西走在玫瑰的血漬上從沙漠到紅海,從玫瑰的天涯一路走到玫瑰的海角。奶蜜色的眼淚融開了玫瑰的海,但,耶路撒冷沒有玫瑰。摩西的玫瑰血漬在死海濱乾涸萎縮,摩西的淚眼看不到耶路撒冷的玫瑰。摩西徘徊在玫瑰的路上,奶蜜色蝴蝶從摩西的雙眼飛出去,摩西的眼淚跟著蝴蝶飛進了死海。耶路撒冷啊…
耶穌的血。葡萄酒色的蝴蝶。耶穌的血灑在荊棘上,每根刺上都開了玫瑰,玫瑰便開滿了耶路撒冷。吃我的身體,喝我的血,詛咒我的誕生,撕裂我的死亡。逾越節的黃昏,耶穌的人乾掛在中間的十字架上,葡萄酒色的蝴蝶飛出耶穌的胸口,帶著玫瑰的刺溺死在瑪莉亞的眼淚裡。耶路撒冷再也生不出玫瑰,只有屍花盛開的骷髏地,耶穌閉上了雙眼,沈默而憂傷。以利亞啊…
猶大的唇。紫色的蝴蝶。祂只給我葡萄酒麵包和荊棘。猶大要玫瑰。猶大要耶路撒冷的每株荊棘上的每根刺都開著祂的血祂的肉,開著猶大的玫瑰。葡萄酒不止渴。麵包不止飢。荊棘滿足不了蝴蝶的欲望。猶大的雙唇吻不到血肉,猶大的蝴蝶吻不到玫瑰。紫色蝴蝶飛出猶大的唇,落在三十塊錢買來的血田上,生出紫色的眼睛瞪著死海的方向。拉比啊…
行者的膝蓋。黑色的蝴蝶。黑色蝴蝶失去翅膀,行者的行囊沈重,背脊彎曲,膝蓋疼痛。行者在沙漠裡找不到玫瑰。黑色蝴蝶的眼淚風乾在沙漠裡,行者的血變成琥珀然後蒼白然後僵硬。黑色的蝴蝶飛出行者的膝蓋,帶著行者的沙漠去死海。荒原裡,看的見沙漠,看不見玫瑰。行者死在荒原裡,沙漠因此有了玫瑰—灰慘慘的眼球瞪開的絕望結晶。
以前的蝴蝶無法體會這些執著狂熱的情感究竟從何而來,從離開了鬼屋後就看不見活人的蝴蝶開始懂了。
聽說刺鳥一生只唱一次歌,為自己送葬,用生命和死亡。終生在荊棘叢裡尋找最尖銳的刺,毫不猶豫的撞上去,在刺穿心口時開始唱歌,直到心口的血流盡,直到生命和死亡在荒原裡寂靜無聲。蝴蝶想,那必然是荒原裡唯一出現過的音樂。
刺鳥的死亡如斯灼熱,生命如斯激烈,生命和死亡交纏開出的玫瑰,初生之時便是死亡之時,給了生命只為了死亡,給了心臟只為了掏空刺穿。
想著玫瑰的白和陰影的黑,玫瑰的血豔和葉子的焦綠,蝴蝶不禁猜測,該是如此絕對的分裂燃起了玫瑰生命和死亡的火焰吧。玫瑰失去花泥的時候,生命和死亡重疊,被蜘蛛撕去翅膀的蝴蝶,生命和死亡只是錯肩。
錯肩?是了。蝴蝶認為自己就是欠缺這樣的激情,所以只有翅膀能夠燃燒,只是在飛翔和行走之間作了選擇,蝴蝶的生命和死亡始終都只是冷肅的遙遙相望點頭寒暄,最近的距離也不過就是錯肩。無法相擁。
生命的底層就是死亡,死亡之外再無其他。心靈深邃幽暗沒有底層,卻遠比生命和死亡更加熾熱活躍。也就是這熱度和活動量,讓蝴蝶益發感受到愛情的冰冷和荒原的虛無。因為同樣的冰冷虛無,蝴蝶感受到玫瑰的存在,將之化身為愛情。對蝴蝶來說,除了愛情本身,沒有其他任何事物可以用來讚頌愛情,所以蝴蝶始終都以最誠摯嚴肅的信仰在荒原裡培育玫瑰。
但,但,蝴蝶忘記了,玫瑰不是蝴蝶。玫瑰要的是在土壤扎根的深度,蝴蝶要的是在天空飛翔的高度,生命本質如此迥異,那一季的生命交纏和掠奪已是蝴蝶和玫瑰的極限,時間過了,就只能各自別過眼去,懷著同樣的死亡感知,不願暴露自己的破敗也不忍看對方衰圮。沒有愛情,還有獨立生命的尊嚴必須尊重。
失去了愛情的注視和記憶,蝴蝶和玫瑰其實都鬆了一口氣。一個轉身,就是訣別,以剩餘的生命在荒原裡追逐各自的死亡姿態。
於是蝴蝶忍不住大笑,站在荒原的中心,邊想邊笑,挺挺背脊,朝著站在另一個荒原中心的玫瑰微笑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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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的鬼魂在蝴蝶的空屋裡盛開,在蝴蝶的注視外。
蝴蝶的翅膀在玫瑰的背脊上翻飛,在玫瑰的記憶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