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每一位想念的人｜母親二三事

人人皆有母親，然而自己的母親卻是世界的唯一。2008年5月，母親驟然大去，哀慟之餘，整理遺物及照片，往昔種種，憬然赴目，不免想起關於母親的幾件事。

（一）包容與關愛

父親個性嚴肅，與我一向不親近，印象中，我們沒有深談過，以往不論升學或就業，我總是找母親商量，甚至於結婚也幾乎都由母親出面打點。當我有了好的表現，父親從來沒誇獎過我，似乎這本就是為人子女應該做到的。只要父親出面了，那一定是我犯了什麼滔天大錯。所以，父親對我來說，是嚴厲、可怕的，難怪有了任何事，我只敢去找母親幫忙解決。回顧自己這一路走來，慶幸有母親的包容與關愛，要不然恐怕無法安然走過狂飆的成長期。

從小到大，過生日時，母親按例總是會為我準備豬腳麵線，而父親也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什麼「生日快樂」，或送我什麼生日禮物。但我習以為常，並不抱怨，因為許多家庭不也都是這樣的嗎？直到有一年生日卻讓我終身難忘。婚後，仍和父母同住，母親思想開明，不會要子女一直待在身旁，她不斷鼓勵我購屋置產，要跟哥哥們一樣，及早自立門戶。因為有母親做強大後盾，我們夫妻認真打拚，省吃儉用，終於擁有屬於自己的甜蜜小窩，雖然高興自己告別了「無殼蝸牛族」，然而沉重的房貸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記得那天晚上，母親一個人從老宅帶著豬腳麵線來到新家幫我過生日，就像學生時代那樣；父親沒和母親一道前來，我並不覺得奇怪。直到離開之前，母親突然塞給我一紙支票，說是父親要她轉交給我分擔房貸之用的，並祝我生日快樂！手上緊握著可能是來自父親退休金的支票，看著母親略顯傴僂的背影，我內心激動難抑，不禁熱淚盈眶。原來，除了母親愛我之外，多年以來，沉默寡言的父親一直用他自己的方式在關心著我，只不過是透過母親出面罷了。

（二）日文造詣佳

母親學歷不高，僅唸過新莊公學校，但日文的聽、說、讀、寫都難不倒她，後來，去日本觀光，她如魚得水，還成為旅行團的義務隨隊翻譯呢！由於母親腦筋聰明靈活，日本無條件投降後，母親開始自學北京話，表達能力在同輩之中可說是數一數二的。母親平時喜歡聽歌唱歌，尤其是喜歡的電視連續劇主題曲，她會錄音下來一聽再聽，不厭其煩地抄寫歌詞，再跟著練唱，直到學會為止。寫歌詞遇到生字時，她的標音工具竟然是日文的「片假名」，兒孫們看了莫不咋咋稱奇。

此外，我在寫作方面小有成績，其中很重要的因素是，得自母親的特別鼓勵。學生時代在校刊發表作品，這是磨練文筆的好機會，美中不足的是，所謂「發表即獎勵」，並無稿費可領。當我把新發表的作品剪報拿給母親看，她讚賞之外，每次都自掏腰包，頒發獎勵金，對我來說，這如同稿費一般，激勵我繼續努力，創作不輟，於是發表作品的頻率越來越高，越來越有信心，乃跨出一大步，開始向校外刊物投稿，成果之豐碩出乎預料，進而結集出書，確定走上寫作之路。記得大學畢業前，跟皇冠雜誌社簽訂長期出版合約，我就把第一筆版稅孝敬母親，當作她的出國旅費。後來，母親經常對人提起此事，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三）凡事DIY

走過苦難歲月的人，往往養成克勤克儉的生活習慣，母親亦然。母親生於1923年，那是日治時代的臺灣，也是物質匱乏的時代，加上母親小時候由張家送到葉家當養女，她可以說是吃苦長大的，因此十分節儉，而且厲害的是，凡事力求DIY！日常生活中，無論吃的、穿的、用的，她都儘量動手自己做。比如婚後頃值終戰，生活艱辛不易，父親薪津微薄，母親持家即充分發揮DIY精神，利用宿舍旁的空地種菜、養雞、養豬，一方面自家食用，一方面出售以貼補家用，直到我就讀小學的1960年代中期，吾家已由土城鄉搬遷三重鎮，母親依然在家裡養九斤雞、烏骨雞，每天讓我們吃到猶有微溫的、最新鮮的雞蛋。至於衣物方面，母親縫紉技術一流，除了外套之外，一般的家常便服幾乎都是自己買布料縫製，這在物質充足的今日，實在難以想像。特別是年逾八旬，母親身上所穿的內衣褲都還是自己的手筆，而所謂的名牌內衣，往往選在盛裝出席宴會時才「勉為其難」穿一穿。直到臨終前兩天，母親還自己腳踩歷史悠久的縫紉機，幫忙修改衣物呢！

當然，吾家平時也極少外食，連醬瓜、冬瓜、豆腐乳……等都親手醃漬，外頭的餐館或小吃攤很難賺到母親的錢。記得早年父親與友人組成「天婦羅會」，每月聚餐一回，由會員輪流主辦，輪到吾家作東時，不像其他會員的委託餐館辦理，母親總是一個人負責採買、辦桌，菜餚以油炸「天婦羅」為主軸，讓賓客讚不絕口，個個滿意而歸，這幾乎是三頭六臂的人才可能辦得到的。過年過節，更是母親大展身手的時候，包粽子、炒油飯、搓湯圓、蒸蘿蔔糕、發糕……等，母親莫不駕輕就熟，樂在其中，甚至於訂製專用的蒸籠，媲美專業水準。忙歸忙，但料好實在風味佳，既省錢又讓大家吃得高興，而且家裡充滿節慶的歡樂氣氛，著實教人懷念。母親的種種行事作為，於今觀之，猶如天方夜譚。

（四）最後的體貼

佛曰生老病死，家父於82歲時不幸因病辭世，罹病治療的兩年間，幾度進出醫院，母親想必內心壓力極大，然她堅強以對，不輕易落淚，她細心照料，服侍湯藥，未曾廢離，直至父親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刻。老夫老妻之鶼鰈情深，令人感動。老伴雖然走了，母親堅持留在老家，獨立自主生活，每天打掃、晨運、開伙，依然樂觀自在，凡事還是DIY，忙得不亦樂乎！子女們欣慰、感佩之餘，時時噓寒問暖，找機會陪伴母親，默禱母親健康、平安、快樂。只是，歲月無情，父親去世後，母親似乎衰老了許多，身體無可避免地老化，未若以往硬朗。母親不避諱談往生之事，她說，自己心臟不好，希望能夠在家中一睡不醒，安然離開人世；否則也希望驟然死去，千萬不要像祖母之久纏病榻，讓自己和親人一起難過受罪。結果，母親於86高齡以「心因性休克」而去世，生前沒有遭受太多痛苦，算是勉強符合她的願望。母親選擇離開人世的方式固然讓人大感意外，對子女而言，卻是另一種「最後的體貼」。

回顧母親一生，劬勞艱辛，身教言教，無怨無悔為家為夫為子女付出一切，創造自我價值，堪稱平凡中見偉大的女性。如今母親雖然離開人間，她卻活在我們心中，我們永遠懷念她，如同〈化為千風〉的歌詞：「到了秋天，將化為陽光照耀田園／冬天，就變成鑽石一樣，白雪般閃爍／早晨，化為小鳥輕喚你起床／夜晚，化為星辰守護著你。 佇立在我墓前，請不要哭泣／因為我不在那裡，我並沒有死去／化為千風，我將化為千風／在那廣闊天空，我將化為千風吹過。」我深深相信，母親也將時時刻刻守護每一位想念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