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1 逃
要不是俊傑問起,阿龍和權師兄也不知道文斯今天逃學了。俊傑以為文斯需要時間休息,還替她把功課帶來,讓阿龍轉交給文斯。阿龍感到驚訝,朝早還替文斯包紮,看著穿起校裙的她緩緩地步出家門,還命她不要多動……
現在的文斯似是消失了一樣,電話中只響起機械的女聲﹕「電話暫時未能接通」。阿龍以為自己明白這個妹子,學校生活、阿光的煩擾、俊傑的關係,她都放在心上,以為製造了機會給她和俊傑,至少能鬆開死結。
到底文斯心底有幾多結,大家都努力為她拆解,但最終她選擇以消失回應。權師兄提議不如去文斯愛去的地方兜圈子,才發現大家對文斯沒一點認識,她從來都只是拳館、家、學校這三個地方遊走,但明顯這三個地方,都讓她沒有安全感。最愛的地方﹖連她的社交平台,也沒跡可尋。
昏暗的燈光影襯,酒杯中的冰已逐漸與威士忌混和一起。看著光影還是要看穿杯底,文斯跟本沒有動機飲掉杯中物,她此刻很清楚需要的並不是醉,而是逃避。面對需要很大的力氣,儘管身邊幾多人說加油和支持,都不過是把救生圈拋向自己,要游回岸邊脫離,還得靠自己。力氣都有花光的一天,寧願沉溺在海中,也許只需辛苦一會兒,就能看見白光指引上路。
也許在他人眼中,文斯在逃避學校的欺凌,在逃避如何面對俊傑那蠢蠢欲動的心情。但同時,她在逃避某人。文斯一直把權師兄當作是哥哥的親暱,但昨日在車廂中聽到他那喃喃自語,流露了對自己的感情,她努力抑壓自己的心跳,假裝如常,是強項的事。
「冰都融了,要給你新一杯嗎﹖」酒保抹著杯子問。
「不了。我喝不下。」文斯把酒杯推向對方﹕「柏然,你喝吧。」
「你知我不能喝的。」柏然又把酒杯推回。
「就當陪我喝,好嗎﹖」文斯托著頭,撒嬌的嚷著。
「怕了你,但有代價啊!」柏然倒了一小口威士忌在另一酒杯中,毫不客氣地把兩隻酒杯發出「鏗」的聲響,一口氣乾掉了。文斯把淡掉的酒灌下肚內,但沒有灌下解決問題的方法。
「所以你喜歡和誰相處多點﹖」柏然放下酒杯,問。
「和你相處最好。」文斯戲言的說。
「你知我不會喜歡你。」柏然冷冷的說﹕「我跟你說認真的。」
「認真,他們都是我的好兄弟。」
「所以順其自然就好,反正又沒有人要你站邊。」柏然走過文斯身邊,拍拍她的肩說。然後走到酒吧的門外,幫忙把貨搬進店內。
「但我覺得阿哥是昨天是刻意安排什麼似的……」文斯打算走到門外幫忙搬貨,一時忘記自己的腳傷。柏然勸她坐著別動,免得又再弄傷。
「但你倆也沒有發生什麼事啊!」柏然一邊把貨箱搬入再拆開,把飲料放入雪櫃內。
「你別幻想太多!」文斯作了個鬼臉,但內心很明白,她很想有什麼事情發生,但偏偏沒有事情發生。如果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故事容易解決很多。自己也不用走到這遙遠之地,避開所有麻煩之事。
「今晚可以留在這裡嗎﹖」文斯拐著腳走到柏然身邊,幫忙把食材分類,搬入廚房。
「當然可以!」此時一名中年男士進來回答﹕「這間酒吧和小屋將來都歸你了,難道我會把你趕走嗎﹖」
「Uncle H, 很久沒見了!」文斯抬起頭說﹕「這有點不好意思,打擾了你們。」
「不要說什麼打擾,要不是當年你的母親和這間酒吧幫助了我們一家……我答應過她要照顧好你們的……」
「爸,不要想當年好嗎﹖」柏然打斷了Uncle H 的說話﹕「快來準備午市吧!」
「這個小島有幾多人來,你先帶文斯回去換件衣服,朝早酒吧來了個穿校服小妹子,待回有閒言閒語就不好。」
柏然放下了手上的工作,用食指和拇指作了一個小圈,帶文斯走出門外,他騎著單車,文斯害怕走光,選擇了側身坐在後座。開始臉上泛紅,是尷尬還是酒氣作祟,她輕輕抱著柏然的腰,耳朵緊貼他那纖弱的背,這一刻她想起了某人。
她想起那個由瘦削,逐漸長了了肌肉的男生。
她很想感受一下,他的成長和進步,那背肌,能把自己撐起嗎﹖
「馬俊傑,我不再逃避時,可以在你面前卸下那無形的盔甲嗎﹖」
文斯內心這樣想著,很想把這句說話親口對他說。但她害怕,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7.2. 裙
相比接近快要面對的比賽,此刻重要的,卻是文斯的去向。沒有文斯的陪伴,俊傑也不知道何來動力繼續練習。說好了要當她的同伴,但顯然這一次,文斯直接用行動把他拒絕,甚至決定在他面前消失。他這次肯定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或是做了什麼令文斯不滿意的事,而導致再一次疏遠自己。
俊傑沒有練習,立即趕回家中上網,決定在社交平台上尋找她的蹤跡。也許基於朋友不多,也許她的生活很忙碌,也許她真的不像別的女生那樣,很愛把自己的一切公註同好去獲取更多的認同感,沒有人知道文斯的心底有幾多道門上鎖,只知道她也沒有鎖匙把門打開。
權師兄跑到曾經帶文斯去過的地方,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阿龍以前沒有太多時間照顧文斯,就把她交帶到自己手上,有時接過她放學,去快餐店吃薯條、去機動樂園擲彩虹、去公園玩捉逐、去沙灘看日落……以前的時光很快樂,那個時候的文斯臉上仍掛上發光的笑容。只是現在所有事情都回不去了。那些快樂的時光,那個燦爛的笑容,被時間和經歷絕情的沖洗,留下只有咬緊牙關、裝出堅強的樣貌。
文斯知道這次的逃走,一定讓所有人擔心,無限的留言和短訊在電話重新啟動後不斷彈出。但她無法不逃避,逃避自己的命運,由阿光的相遇到奈美的欺凌,從權師兄和俊傑之間的周旋,都不過是其中的一部分。說到底文斯都不過是個少女,那關於少女的心事,該和誰說起﹖
文斯躺在柏然的床上,任由電話在床尾不斷響起,她開始認真地思索自己,是否就這樣留在拳館一輩子﹖是否要承繼母親的酒吧﹖將來是未知,是一場迷失指引的定向,向左或向右,都是換來更大的未知和害怕,害怕每一項選擇都無法重新再選擇。
她還是拿起手機,本來想打開社交平台看最新的資訊把煩惱用手指掃走,但看著那些未讀訊息的提示,又忍不住把所有訊息都看完。
「要不要出去散步﹖」柏然敲敲打開的門,問。
「也好,我想吃蝦多士。」文斯放下了手機,打算站起來。
「你扭傷就戒口吧!還食蝦多士。」柏然上前扶著文斯﹕「你就是喜歡別人擔心你嗎﹖」
有時候人的所做的一切,自己也看不清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其實每件事都存在它背後的潛在意義。比方說,文斯總喜歡把內心收藏,不僅是她認為沒有人值得分享或訴說,而是愈看到對方對自己的擔心或緊張,才會感覺到誰在真心對待自己,甚至從中發現「愛」。
對於柏然的說話,文斯只是抿嘴,沒有回應。柏然走進房間,打開了衣櫃,把幾件衣服遞給了文斯﹕「換了它吧。」
文斯看著柏然手上的衣服,有些猶豫,畢竟那是一套女裝衣服。
「不喜歡嗎﹖這可是我最愛的裙子啊!」柏然把衣服硬塞在文斯手中﹕「你快點換上吧!不然蝦多士就會賣光了!」說罷,他隨手又取了另一套女裝,走出了房間。
文斯脫下校服,換上了小襯衣和半身長裙,她很久沒有這樣穿著了。應該說,自己已經很久沒有穿上裙子了,她樂得忘記煩惱,在全身鏡前左右搖擺,看著裙擺的旋轉與跌蕩。每天都是以運動裝或中性打扮,只為了方便平日運動或在拳館生活,也沒有察覺其實自己可以成為渴望中的少女。不需要像奈美那樣很會花招枝展的打扮,這樣簡簡單已經很滿足。
「喂喂﹖你換好了衣服沒有﹖」柏然敲敲房門,文斯打開房門,看到一個妙齡少女站在自己眼前。她吃了一驚,沒想到柏然帶上了假髮,化了一個淡妝,換上了一身女裝,連聲線都變得尖薄,與一般少女無異。
甚至相比自己,舉止更像少女。
「怎麼啦﹖不認得我了﹖」柏然上前挽住了文斯的手臂。
「為什麼……」文斯很想問,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問,始終這是她第一次遇到的事。
「做自己才是做舒服的。」柏然笑了一笑﹕「這個才是真正的我。」
短髮的文斯生活在男性的圈子中,在他人眼中常被誤會的男生,甚至認定為「Toyboy」,但她很清楚自己的性別,至少她渴望穿上裙子,而非抗拒成為世人認定的女性特徵。 而柏然不同,他拒絕擁有男性的特徵,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在世俗既定的心理上,他渴望成為女性,他認為自己才是女性。
「沒見你一陣子,你也很大變化。」文斯拖著柏然的說。
「你就不夠朋友,有事要逃避,才來看我。」柏賢帶著文斯在島上狹窄的小路上穿越。
「你平時也是這樣打扮的嗎﹖」文斯好奇的問。
「在酒吧不會,但閒日在島上就做回自己,但只限在島上。因為這裡的人,大家都清楚我的為人,大家對我都很寬容。」
「所以你不會這樣走出市區﹖」文斯再問道,柏然只是搖搖頭,沒答話。這邊廂說文斯在逃避時,自己也是在逃避,經歷過外面的批評、側目、歧視,更讓他害怕離開這個島,害怕離開舒適圈之後所發生的一切未知。
雙方都在這裡逃避,大家都必須要勇氣離開逃避中的安逸。
文斯重拾少女的快樂,就像和好朋友一起遊玩,互相站在壁畫下拍照。她看著照片中的自己,忽然很想做某件事情。假如要「做自己」的話,她最想的,是卸下所有重擔和煩惱,和現在一樣,做回一個稱職的少女,成為夢想中的那個自己。
「我有一個請求,但需要你陪我走出這裡……」
文斯遊玩過後,坐在海邊看著夕陽,靜靜的說。
7.3.回來
文斯本以為只要自己和平日一樣,差不多時間在某個地點出現,大概沒有人發現她自己偷偷的向學校請假、逃走到遠處的事。但她算漏了俊傑這個人,終歸讓事情敗露。她不得不又要面對另一件事﹕向他們道歉。
儘管在回程的船上不斷以訊息向他們道歉,但她仍是無法面對阿龍的責備、權師兄和俊傑的情感、學校的欺凌、生活的壓力……找個朋友聊天、到外面散心、借酒消愁……,所謂的減壓其實沒有真正的舒緩壓力,除非問題解決了,煩惱和壓力自然消失。但偏偏一個問題尚未解決,另一個問題接踵而至。
世界就是這樣讓人喘不過氣。看著碼頭外五光十色的夜景,看著摩天輪沒有再轉動,看著繁華的街道在晚上仍然人來人往,看著,她忍著腳痛在街上不斷來回的遊蕩,不願回去,但她已經很疲倦,恍惚無處容身。深夜時分,還是打開了木門,開了幾盞光管,獨自看著沙包和一大堆無人收拾的拳套。打開冰箱取出敷墊,獨坐在一角,拆去綁帶,把敷墊放在那仍是腫脹的腳踝上,才發現是第一次穿著校裙以外的裙子,走進這個地方。
「斯﹖你沒事吧﹖」文斯冰敷了傷患後,開始打掃地方,她背著門口拖地,沒留意背後有人回來了。她聽到有人呼叫自己的名字,驚訝得整個人嚇了一跳。
「嚇死我了。幹麼這麼夜還回來﹖」文斯拍拍自己的胸口。
「我……漏了東西……」權師兄支吾以對,他根本沒有離開的意思,儘管去了幾多地方尋找文斯的蹤跡,他相信文斯無論如何也會回來這個避風港。
文斯只是「哦」了一聲,又繼續拖地。權師兄上前奪去了拖把﹕「等我來吧!你快點回家吧!阿龍還在等你消息呢!」
權師兄的內心豈止如此,他恨不得把文斯抱緊不放,恨不得責備她為何要自己難受。但在文斯面前,還得裝出冷靜。
「我跟他說了,我會留在這裡。」文斯掃一下裙背,坐在地上的軟墊。
「總之你跟我說也好,跟阿龍說也好,總不可以一聲不響就走。我們都很擔心你的。」權師兄放下了拖把,坐在文斯的對面,說。
文斯沒有作聲,她知道對方並不知道,她選擇逃避的其中一項,是關於他逐漸逼近。
「你不是漏了東西嗎﹖取了沒﹖」文斯轉移話題。
「只不過是一包煙而已。」權師兄聳聳肩說。
「戒掉它吧。」文斯把電話解鎖,看著最新的訊息,她一邊回覆著,嘴角慢慢上翹。
「是誰﹖」權師兄看見文斯面露甜甜的微笑,抽了一口煙問。
「沒事。」文斯放下了手機,又變回了那個木無表情的樣子。她爬向權師兄身旁,從他手上取下那半支煙,放在嘴邊吸了一口再呼出,那熟練的手勢讓權師兄感到驚訝。
「你是什麼時侯學會﹖」
「我本來就會,只是不喜歡。」文斯把那口氣呼出,把煙蒂又交給了權師兄﹕「累了,晚安。」走到儲物櫃取出以前權師兄和阿龍訓練時留下來休息之用的被鋪。權師兄放下了煙蒂,跑去捉住了文斯的手。
文斯呆住了看著權師兄,權師兄真的很想責罵文斯,為什麼要在他面前抽煙,為什麼不跟他說電話的背後是誰,為什麼要這樣任性,為什麼就是不願意聽自己的說話……但他看著文斯疲倦的樣子,又捨不得了。
「我送你回家吧。」權師兄只能吐出這幾隻字。他對文斯的責備,再次在的士的車廂中,襯文斯睡著的時候喃喃自語。但這次,文斯沒有枕在他的肩上,她只依靠窗邊看著夜景幻想到睡夢去,幻想自己穿上美麗的紗裙遇見俊傑,如同俊傑此刻在睡夢中看到她一身白紗長裙,站在冰天雪地中,天空一片迷幻的藍與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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