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勝似萬斛愁,空在人間映晚秋。
照盡平生無好意,紅棠新月恨相侔。
康熙見明珠極早上職,便笑道:「說曹操,曹操到。這吳兆騫又是誰?」
明珠對地下跪的李光地和高士奇一笑,說道:「早年有名的江南才子,江左三鳳凰之一,晉卿澹人都知道的。」
康熙奇道:「江左三鳳凰?朕不曾聽說。都是什麼人?」
明珠答道:「除了吳漢槎,還有宜興陳其年、華亭彭省盧。」他看康熙依舊茫然,又道:「陳其年便是康熙十八年來京應博學鴻辭科的陳維崧。」
康熙哦了一聲,到案邊低頭打量那賦,說道:「此人文才不遜於陳維崧,如今在哪兒?怎當時沒舉薦應試?」
明珠道:「他有罪在身,流放寧古塔二十多年了。」
康熙一怔,問道:「什麼大罪過流放寧古塔?」
明珠欠身道:「他時運不濟,是前朝丁酉科場案的牽連。」
康熙又問道:「這賦你又從哪兒得來?」
明珠道:「寧古塔將軍巴海知道皇上留心學問,延聘吳漢槎館塾,見他有此頌聖佳作,便著人送來。」
康熙點點頭,低頭細讀那賦,口中問道:「李光地,高士奇,你兩個認識這吳兆騫麼?」
李光地看了高士奇一眼,帶頭答道:「吳漢槎比臣等年長一旬,早年流放寧古塔,臣等雖仰慕其名,卻不曾見過。」
康熙依舊低頭讀賦,又問道:「李光地,如今你也是文壇領袖,你倒說說,這個吳兆騫讓先帝流放寧古塔,有無可恕之處?」
李光地登時便傻了,見高士奇也不知如何回答,便拿眼睛看明珠,只見明珠使眼色將目光轉向康熙,卻不明其意,正在發急,高士奇發話道:「回皇上話,臣以為,可恕是可恕,只這是先帝爺親裁,若無上諭,恐怕滿朝誰也不敢議論。」
康熙眉頭一皺,又道:「李光地怎麼說?」
李光地瞥見皇帝皺眉,又見明珠還在使眼色,總算醒悟,便道:「澹人說得不錯,但未見得不能議論,這⋯⋯譬如這賦,確是佳作,又合時宜,南方狼煙掃靖指日可待,皇上自能從容加恩。」
康熙又道:「明珠怎麼說?」
明珠欠身道:「澹人與晉卿意見參差,可都有道理,足見皇上難處。皇上注重漢學,最是惜才,可也不能厚了士子,卻薄了先帝。如今要求兩全其美,恐怕還得朝臣齊力,皇上才好體察。」
康熙微微一笑,抬頭道:「先前武英殿刊刻《通志堂經解》,實為盛事一樁,這等大工夫卻不是人人下得,沒有銀兩,終究寸難行。今日朕給個法子在這兒:若朝臣齊心,募集白銀十萬兩,便准吳兆騫贖歸,屆時贖銀九萬兩撥給翰林院好生著述,一萬兩撥交盛京及寧古塔將軍,在當地流人揀選有才者入京。」他不等眾人答應,轉頭便走,口中道:「一說說了這大半天,朕案上還壓著緊要褶子呢,明珠隨朕大殿議事。」
明珠成德隨康熙出了南書房,李光地和高士奇這才起身,各自拍著袍子,李光地便道:「如何,澹人?先前你勸我少兩個心眼,當真缺心少眼,這南書房坐得住麼?」
高士奇笑道:「索相罷官兩年,你倒與明相親近得很?」
李光地道:「絕無此事,你別瞎說八道。」
高士奇笑道:「我是替你著想,提醒你——左右逢源的事,可不容易幹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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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亂軍報到京,皇帝卻沒有明旨褒獎,只命議政王大臣會議責成南方將領各自善後,此外有幾名宗室親貴延誤軍情遭了薄懲,又有幾人以軍前效力有功復爵,外人只覺得霧裡看花,凡事都不真切。隔日旨意又下,以戰事初定,百廢待興,亟需料理,命索額圖仍復保和殿大學士,月內入值南書房,參贊朝務。這安排雖無前因後果,旨意到底明白,朝中不免又有些眼色不足的往索府打點,情況與兩年前陳夢雷遭流當時倒有三分相似。
索額圖復職後第一樁要差便是統籌來年春巡。因南方心腹之患已去,隔年春巡出塞不只巡行蒙古各部,也不止盛京謁陵祭天,還要北上寧古塔,御駕親勘外滿洲。旨意一下,內務府並各部衙門不可開交,恭親王常寧也奉旨出京,視察京師到通州運河航段。他輕裝簡從,勘查一日,隔日自潞河驛啟程返京,因天朗氣清,只薄有寒意,想藉此悠哉一日,便屏退從人,單騎而行。為了不給人認出身分,他戴一頂尋常暖帽,又拿一件黑緞斗篷罩在外頭,一路輕鬆走馬。
他午時過後返抵京師,沿朝陽門外大街徐行向西,見街市熙攘,便點頭暗想,戰事逐一平定,果然百姓也輕鬆起來。他抬頭一望,遠遠可見朝陽門高大城樓,運河邊更加熱鬧,正想催馬上前,忽然街邊起了騷動,回頭一看,一個衣著單薄小孩兒給人掃地出門,摔在薄霜地裡動彈不得,趕他出來那人口中呼喝,掄起掃帚還要打人,常寧眉頭一皺,策馬上前說道:「怎麼了?人都給你打落階下,還不足?這麼點大孩子,有事你不能教麼?」
那人見他衣飾華貴,騎著好馬,當是尋常八旗子弟,便欠身道:「這位爺您不知道,這孩子是慣犯,三天兩頭來偷,手賤得很。」
常寧左右張望,原來是間書肆,門上題匾「仲尼堂」,便道:「你賣的既是書,他偷的自然也是書了,偷書豈賤呢?」
那人被說得一怔,見那小孩掙扎起身逃跑,連忙舉起掃帚,常寧在馬背上反手一抓,扣住那人掃帚,沉聲道:「你還是放過那孩子為好。」
那人掃帚被扣,竟然拉扯不動,見小孩擠入人群中不見蹤影,急道:「這位爺,街上閒事不是人人管得,管多了沒好處的!」
常寧眼角一瞥,路邊不少人好奇圍觀,都在指指點點,便問道:「怎不是人人管得?我管不得,誰人管得?」
那人沒好氣道:「天子腳下,凡事大不過王法,憑他和碩親王來了,也不能說我抓賊的不是!」
常寧見那人還想扯開掃帚,索性將斗篷一扯,露出裡頭和碩親王團龍朝褂,滿大街的人見了,頃刻間嚇得跪倒一片,那書肆主人登時白了臉,握掃帚的手一鬆,在常寧馬前跪倒,口唇顫抖,只說不出話,常寧便道:「虧你書肆叫仲尼堂,可有一丁半點讀書人樣?你倒說說,為什麼追打他?」
那人苦著臉道:「小人⋯⋯開門做生意,要都讓他偷了,怎麼行⋯⋯」
常寧問道:「那是誰家孩子?大冷的天,穿著單衣,你就下死手打他?」
那人道:「這⋯⋯小人不知他是哪家孩子。」
常寧往旁一瞟,跪在下頭的路人有些互遞眼色,似乎還有內情,便問道:「你們誰認得這孩子?知道他為何總來偷書?誰答上來,我有賞。」
眾人騷動一陣,卻無人開口,半晌一個少女抬頭道:「我知道。」
常寧見那少女十七八歲年紀,容顏清麗,眉眼溫柔,便想,滿大街男人眉來眼去,還不及一姑娘家,便點頭道:「起來回話。」
|| 未完待續 ||
沈宛受格爾芬收留至此已有兩年,這天在朝陽門外大街撞上恭親王常寧,是她機運又一轉折點,也是常寧招惹寧古塔流人欽案起點,這些事件的發展將延續到小說下一部,在《歸夢狼河》才告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