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勝似萬斛愁,空在人間映晚秋。
照盡平生無好意,紅棠新月恨相侔。
康熙二十年頗為溫暖,直到九月端陽過後,尚有幾天熱得教人消受不起。十月初一這日天候丕變,遲來西風一吹,頓時滿街蕭瑟起來。
南方加緊軍報在這日抵達京師,正當破曉之前最暗時分。成德如常到了乾清宮,剛在殿外站定,便見昏黑中有人過了乾清門。他認不出來者何人,但這樣大清早上乾清宮,他不能不攔,連忙快步下階,走到近前一看,來人竟是當今汗兄裕親王福全。他尚未開口,福全舉起手中一樣東西道:「這是定遠平寇大將軍六百里加緊軍報。」
成德久在御前,知道自陳夢雷以附逆流放尚陽堡,兩年以來朝政雖無大的變化,南方軍事卻令人心焦,吳三桂死後,朝廷幾路大軍合擊,偏生叛軍負隅頑抗,南方將領又各有遷延,直到今年才進逼雲南。舉朝皆知這是滿將彼此爭功制肘,誰也不敢出聲,只在一旁觀望,凡事都由裕親王到御前拿主意,今日福全天不亮就要面聖,想必情勢非同小可,成德不敢多問,將手一擺,點頭道:「二爺請隨我來。」
此時康熙已然起身,正在配殿用早點,見成德面色凝重引福全進來,福全手中又拿著密摺匣子,便放下茶碗對福全道:「二哥免禮。什麼事情,說罷。」
福全雙手將匣子捧上几案,退步欠身道:「這是四貝子的密摺,六百里加緊。」
他口中的四貝子彰泰是安親王岳樂姪兒,去年因岳樂陣前拖延,受命為定遠平寇大將軍,由貴州進兵滇池,今年更進逼五華山,他來摺子,還是六百里加緊,不是大好便是大壞,康熙不免臉上變色,卻見福全又欠身道:「摺子簡短,只說昆明城破,吳世璠自刎而死,如今首級已然取下,殘部也都歸降。」
康熙一怔,過了片刻才伸手去拿匣子,拿到手中卻又不開,半晌才道:「就這個?細節呢?」
福全欠身道:「細節另稟,不日到京。」又看成德侍立門邊一臉驚奇,索性掃下馬蹄袖,伏身叩頭道:「大汗鴻福,三藩之亂已然平定了!」
福全一跪,成德也跪了下去,康熙卻不叫起,只問福全道:「彰泰此番立功不小,你可是來請旨褒獎?」
福全道:「回大汗話,不是。」
康熙奇道:「不是?」
福全答道:「這幾年來,宗室親貴各邀戰功,大汗格外難處。如今四貝子立了大功,大傷安親王臉面,雖說安親王咎由自取,可三藩之亂既平,朝政又是一番局面,不能事事都拿軍情擋著,如此思量起來,四貝子如何褒獎,才不引起其他宗室眼紅心熱,倒成一樁煩難。」
成德前兩日才聽明珠說起此事,福全一得軍報便趕來乾清宮,可見顧慮之深,也不能不佩服他為康熙策劃之細,正在思索,便聽康熙嘆道:「二哥果然心細。此事我原想過,只沒料到捷報來得這麼快。」
福全道:「四貝子在昆明還有得忙,班師回朝怕不是一年後的事了。此刻大汗只要拿個主意,口風透出去,朝臣也好,南方將領也好,都可資揣摩,大汗也算給他們留個自重餘地。」
康熙點點頭,將那未開的奏摺匣子一推,說道:「這『口風』就以議政王大臣會議之名透出去罷。褒獎一概不提,只要責成彰泰妥為善後,他若能把事情辦妥,待他班師回京,我定然過盧溝橋親迎。」
福全領旨去了,康熙看成德還跪在門邊,不禁失笑,便叫他起來,又道:「八年來望眼欲穿,多少驚濤駭浪,平亂卻是這麼輕飄飄一句話。」
成德欠身道:「這是大事,主子一時之間緩不過來罷了。」
康熙搖搖頭,拿起案上茶碗,吃了兩口忽又放下,說道:「此事今日之內就要傳開,趁著現下眾人都無消息,你隨我南書房瞧瞧去。」
康熙將手一揮,連燭火都不要,也不理會梁九公捧來羽緞斗篷,快步往外便走,成德連忙接了斗篷追出大殿,跟過月華門一看,南書房倒是燈火通明,隱約有人說話。他見康熙使來眼色,便跟在門外隱蔽處站定,只聽裡頭人說道:「晉卿,平亂大約就在今年之內,南方軍事一了,朝廷可就清閒了,你正好回頭治理經史。」
成德認出說話的是高士奇,去年以翰林院侍講入值南書房,聽他口吻,想來屋中只有他和李光地二人,果然便聽李光地答道:「朝廷豈有清閒時候?南方海寇還沒完呢。」
高士奇道:「話雖不錯,總不是眼下要務。」
李光地道:「說起經史,你也看見了,崑山三徐編輯《通志堂經解》,交武英殿刊刻,此事若無皇上首肯,明相也斷不敢行。他們經解做到如此地步,京城紙貴,豈還有我用力之處?」
高士奇笑道:「我當你朱子門生,治經治史,為的你本心,怎的,幾時與他人成就相干呢?」
李光地聞言不悅,說道:「你少說兩句風涼話罷。」
高士奇又笑道:「我可不是取笑,卻是提醒你,既已坐在南書房,還是少兩個心眼,沒事別與人計較,你認真幹你的,皇上自然看見。」
李光地並不答話,只聽腳步聲響,大約他起身走動,忽聽高士奇道:「晉卿,你怎動明相東西?」
康熙微微皺眉,只聽李光地道:「我可沒動。這攤在桌上,還拿紙鎮壓著呢。好大一篇《長白山賦》⋯⋯這字倒尋常,不知誰寫的。」
康熙聽到這裡,突然咳嗽一聲,舉步跨過門檻,把屋內二人嚇了一跳,連忙跪地請安,康熙便笑道:「方才隱約聽你們說什麼好大一篇賦?在哪兒呢?」
李光地嚇得不輕,低頭答道:「在⋯⋯明相桌上。」
成德見康熙使眼色,便走到桌邊,低頭唸道:
長白山者,蓋東方之喬岳也。晉臣袁宏有言曰:「東方,萬物之所始。山嶽,神靈之所宅」。我國家肇基震域,誕撫乾圖,景歷萬年,鴻規四表,則茲山者,所以昭應皇輿,合祥帝室,與有巢之石樓,少典之軒台,同焜耀於方載者也。皇上聖文臨寧,神武膺符,慶洽人祇,化隆海岳,仰欽祖德,報禮神丘,爰詔侍臣致崇禋秩牲璧儷於群,望懷柔及於百神,瑞檢雲陳,穹壇星麗,煌煌乎。聖世之盛儀,埒虞柴而軼漢祀矣。夫南山薦馨,班固以小臣作頌;西嶽展禮,杜甫以布衣獻賦。草莽微臣,竊附斯義,乃作賦曰:猗茲山之峻極,眇群岳而獨尊⋯⋯
康熙微笑聽了半晌,將手一擺,說道:「這文才非同小可,不知何人所作?」
成德情知是吳兆騫手筆,但明珠正指著這個下棋,他自然不能吭聲,又拿眼睛一瞟,紙上並無落款,想來必是當初寧古塔將軍巴海命人抄錄寄來,早先交給徐乾學的那一份,便答道:「回皇上,這上頭不著撰人,也無落款。」
康熙一笑,說道:「既在你阿瑪桌上,就由你去給朕問明白。」
成德欠身應了,卻聽明珠在門口笑道:「回皇上,那是吳兆騫吳漢槎的手筆。」
康熙見明珠極早上職,便笑道:「說曹操,曹操到。這吳兆騫又是誰?」
|| 未完待續 ||
《梨花》的最後一章由平亂軍報到京的秋末初冬敘起。明珠安排多時,今日終於讓康熙皇帝見到吳兆騫《長白山賦》,趕上最佳頌聖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