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隱含世代矛盾的文言文爭議,支持方愈是擺出「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地諄諄勸說文言文的益處,愈是容易招致「可不可以不要管我」的反彈而不斷壯大反對方的陣營。因此,文言文支持者是時候卸下苦口婆心的焦慮,「從心歸零,全新出發」,冷靜且客觀地檢視文言文這項歷史產品的原理及特色,然後向社會大眾虛心而誠懇地介紹文言文在當代文明下的意義與價值,尤其是具備中文專業素養的有識之士,更當率先為文言文的理性推廣肩負起一份時代責任。
那麼,文言文的特色是什麼,它的時代價值又是如何呢?本文不揣淺陋,願藉此拋磚引玉,聊抒一二拙見於下。
文言文的前世今生三言兩語無法道盡,未來有機會另文詳述,在此擇要說明兩個重點──
其一,文言文是書面語言,它是活在文章裡的,而不是口頭上的。現代人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是因為表意工具便利,早在「筆」被發明出來之前,光只想寫(實際是「刻」)兩句話可能就得耗掉半天時間。因而人們必須把想表達的意思濃縮成最簡潔的文字,藉以提高「書寫」效率,這便形成與口語表達略有差異的符號系統,亦即文言文的由來。所以學者每強調閱讀文言文可以習得精鍊文字的技巧,這項特質正是源自古代科技蒙昧而不得不動腦解決的初民智慧。
此後,即使筆和紙相繼發明(時間跨度以世紀為單位),大幅提升了書寫的便利性,但簡明扼要的文法特質卻早在漫長的歷史中穩固下來,並發展成獨立於口語之外自成一格的表意方式。平時人們說話歸說話,一旦寫文章便自然會採用這套約定俗成的文言文相互溝通,因而綜觀古今,白話和文言向來是同出一源,卻各自活躍在口語和書面之上的。
現代人對文言文一直有個很大的誤解,以為文言文是古人所遺留下來的白話文,這當然是錯的,難不成我們今天張口閉口,講的全是五百年後課本上加註的文言文嗎?〈出師表〉對諸葛亮是白話文嗎?不,是文言文。〈教戰守策〉對蘇東坡是白話文嗎?不,還是文言文。「之乎者也矣焉哉」這些文言句法裡經常讓人頭昏腦脹的語助詞,或許仍在某個時代繼續留存於日常對話當中,但保證不像現代人所想的那般文謅謅。諸葛亮講的是三國的白話,但寫文章時用文言文;蘇東坡講的是北宋的白話,但寫文章時一樣用文言文。後人研讀文言文並不真的比古人來得倒楣,我們花時間從葛、蘇身上體認到的文法,其實也都是兩人自幼下工夫學習來的。
其二,每個時代的口語,就是那個時代的白話,但有白話並不表示有「白話文」,因為古代舉凡涉及書寫活動,用的便是文言文的語法系統。即使語錄體或通俗文學興起,莫說正式文章一律還是用文言文書寫,就是以口語為基礎的白話著作,或多或少還是夾雜書面語的痕跡。從這個角度來看,做為文化載體的文言文,其所承載的幾幾乎就是上下數千年的華夏文明。
按常理推想,上下數千年的時間跨度是無比巨大的,就好比我們把歷史縱軸平攤在同一個時代平面上,夏商周與漢唐宋即使比鄰而居,大概也是言語不通、風俗扞格的吧──但實情並非如此。口語的特點是鮮活靈動,但變異迅速,往往風行一時的語意短短數年便顯得落伍,不出十數年就乏人問津,再過數十年甚至無人能解。相較之下,書面的特色則是更新不易,但便於保存。其中文言文基於發展之初即與口語脫鉤,並獨立演化出一套相沿成習的規矩法度,例如避忌俚詞俗語,不鼓勵白話句法。這樣的文風說它是審美的堅持也行,知識的傲慢也罷,總之其結果是奇蹟似地排除了口語變異的不穩定因子,從而使文言文彷彿語言的活化石一般,歷經數千年而文章體式幾乎未曾重大改變。
想像一下,三國諸葛亮意外穿越到北宋並遇見了蘇東坡,講白話、聽不懂,比手語、看不懂,但一拿起紙筆,兩人立時豁然一笑,抵掌結為莫逆。此事靠的便是現代人視之為腐朽,但實際上卻化腐朽為神奇的文言文。正因為歷朝歷代的文人準備寫作時,都會自行連上文言文這個語言系統,並在上頭檢索資料、查詢資源,下載經典文章,同時上傳自己的作品,如此一來,文言文便能發揮類似於「時空收斂」的絕技,讓上下數千年、生老不相識的文人雅士宛如結伴遨遊在同一個時代中,憂樂分享,甘苦共嚐。這就是為何西元十一世紀的歐陽修會深深被西元八世紀的韓愈所打動,並發自肺腑繼承他的志向;這也是為何一位足足小了歐陽修五百歲的明代小輩,竟然超現實地把唐宋兩代文人湊成了「八大家」,而明清以下的知識分子也沒人嘲諷這叫腦洞大開──原來,在文言文串連起的魔幻世界裡,上下數千年的英靈都像是共同生活在霍格華茲裡的知心好友。
由此看來,文言文的價值是顯而易見的。它如同一把珍貴的鑰匙,掌握這把鑰匙,我們可以自由開啟一個數千年文化結晶的寶庫,裡頭從人文思想以至自然科學皆供您免費下載,當中從哲人隱士以至才子佳人也任由您高興結交──而且保證掏心挖肺,終其一生不會封鎖好友。因為有了文言文這把鑰匙,讓人走得進這個寶庫,自然足以從中獲得審美的愉悅,可以看盡古今好友的悲歡離合、是非成敗,從而涵養超然的胸懷,當然也能遍覽天下文章,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但這都是後話了。重點仍在我們願不願意贏得這把珍貴的鑰匙,樂不樂見在國家教育的支持下,保障每個學生都能享有掌握這把金鑰的機會。
如果有一把鑰匙,可以輕易開啟希臘文明的大門,沒有理由不去爭取;如果有一把鑰匙,可以輕鬆通往美索不達米亞的世界,沒有理由輕言放棄。何況一個上下數千年的華夏寶庫,用的是和我們生活語言系出同門的文字鎖鑰,只須稍作練習便能唾手取得自在進出巨大資料庫的無限權力,若僅因各方非理性的顧慮便侵奪學生站上巨人肩膀開拓眼界的可能,又豈是教育所想傳達的邏輯素養呢?
支持國文教學必須納入一定比例的文言文教材,並不是文言文偉大到讓我們非學不可,而是堅信我們可以偉大到利用文言文去收割一個千年文明為人類所留下來的智慧財產。若寧可坐視有如探囊取物的智慧財產一點一滴化為烏有,則最令人遺憾的不是中文教育的日漸凋零,而是時代終究愚昧地走上了反智的道路。
(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