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壺茶沖下,彷彿要把這個禮拜的事件沖淡一樣。
詩雅難得來家裡找曉筠,伯爵茶的香味很快在兩人眼前散開,
她大辣辣地端起瓷杯,許久不見,她還是一樣。
「好吧,我們來整理一下。所以他到底長得怎麼樣?」
曉筠不確定是不是找錯人聊這個話題,詩雅的重點完全不在這件事有多奇怪上。
「這應該不是重點吧。」曉筠回道。
「才不呢,要是他是一個長相猥瑣的傢伙,妳只會跟我碎嘴遇到一個變態,但瞧你現在東想西想的表情,就代表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吧?」沒辦法,曉筠所有的行為舉止幾乎避不了詩雅的眼睛。是因為認識了太久嗎?她們從高一就開始認識了,直到現在,即使身份不同了,她們仍然會這樣坐下來聊聊。
「妳很煩耶。」
「我說王大小姐啊。偶爾這種小小的精神出軌也無所謂啦。」
「別亂說。」
「女人在三十歲以前,仍然相信愛情。但是三十歲之後,愛情就像是某一種嗜好而已,不是嗎?」詩雅的話就像刺進曉筠的內心深處一樣。
愛情的畫面,彷彿停格在某一任的摩托車後座。
她都已經快忘記那種感覺,
每天都過著像是沒有明天的戀愛。
每天都想要無時無刻膩在一起的感覺。
當妳回首那些瘋狂的自己時,
會覺得那一切真的好美、真的好真。
因為,兩人的關係只會隨著年紀、相處的時間,
越來越混濁而已。
最清澈純真的暫態湖面,
或許只存在於最開始的那一刻吧。
「我不像妳啦。」曉筠將自己抽離那混濁的池塘邊。
「是嗎?」詩雅擺了一個使壞的表情。
「我已經結婚了。」
「這才不是重點吧。」
詩雅是標準的不婚主義者。
「但我就是這樣啦。」
是啊。曉筠過著像是「貴婦』的生活,
但好像靈魂一點一滴被剝離了,是什麼也不清楚。
「其實我是很嚮往婚姻的人呢。」
「騙人,少在那邊。」曉筠喝著茶,差點沒噴出來。
「是啊。之所以會期待,那是因為人的關係吧,並非只是履行什麼應盡的事情……」詩雅低頭想了想,便說:「有些人,會讓妳真的心動。那是一種直覺,那種直覺並不像是身份轉換上的定位而已。」
「更多的是『無論如何,都可以回家』的感覺吧。」
詩雅是不折不扣的玩家,從年輕的時候就是那樣。但是從她的眼神中,曉筠看見了那個故事,曉筠跟她都沒再也提過的故事。是懷念的味道嗎?不,或許是更多複雜的情緒在裡頭吧。
「都可以回家?什麼意思?」曉筠問。
「說起來就像小少女會說的故事,但這種直覺即便年紀多大還是會心動。」詩雅對曉筠微笑:「無論世界、生活有多糟,直到回到他身邊,就有回家的感覺。」
「真的嗎?」
曉筠搖著茶匙,詩雅以為曉筠是對她說,
但實際上曉筠是在問她自己。是連那種直覺都無法再聞到了嗎?
「是啊。」詩雅認真地看著曉筠,她或許是看到自己的猶豫了吧:「有任何問題都跟我說,好嗎?」
「會啦……」曉筠希望臉上沒有浮現太多尷尬,她微笑地看著詩雅,好讓她不要看見自己心底的聲音。
「對了,我上次買了這個──」
曉筠滑開手機,試著從這日常生活的物質事物沖淡我們眼前這個話題。
免得讓她看穿太多深藏在自己內心的另一個自己。
當晚,她鼓起勇氣跟偉庭提這件事情,
他刷完牙,正拿起平板翻閱著無聊的財報資料。
「偉庭?」
曉筠邊修整指甲,邊往他那瞥去。
「嗯?」
他並沒有看她,仍然專注地盯著他的報表。
「你清不清楚那個諮商師來歷啊?」
「哦,還算認識。大概碰過幾次面吧。怎麼了?」他不以為意地回答。
「你認為他值得相信嗎?」
「嗯,算是吧。」
顯然他的心思根本沒有放在她身上。
「我去看過一次了……偉庭。」
曉筠幾個字的重音放重,希望喚起他對她的專注。
「哦,真的嗎?」
然而,他只有朝她短短瞥了兩秒,露出『不賴』的表情:「那感覺怎麼樣?」
「說不上來,比較像是聊天吧。」
曉筠保持觀望的態度,沒把事件說破。
「曉筠,踏出第一步是很重要的。」
他竟然以一種老生常談的態度詮釋:「放輕鬆面對,或許這真能幫到妳。」
曉筠完全看不出他眼底的真義究竟為何?
「你是認真的嗎?」
曉筠認真看著他,他將平板放下,又來了。那是男人的打發預備動作,
『想好好看著妳,把事情一次講完,然後別來煩我。』
「曉筠,這麼說好了。你知道我有個朋友金先生吧?就是那個男演員。」
他說得生動,但是曉筠只隱約記得是個近年爆紅的電影圈人物。
「有印象。」
「好吧,別看他看起來光鮮亮麗的,實際上他有一些心理上的困擾呢。」
「喂,我很清楚我自己──」
「我知道,曉筠。沒有人說妳怎麼了。」偉庭急於解釋:「金先生御用的諮商師就是他囉。聽說他的溝通技巧相當特別。」
「你到底是說真的還假的?」
聽起來就像是隨便呼嚨人的枕邊故事。
「當然是真的啦,我不想說得太仔細,免得讓妳覺得我好像是刻意叫妳去的。」偉庭倒是很會解釋,當他名片拿給她時,完全不是這種口氣,男人的健忘比他們自己想像得還嚴重。
「所以?」
「如果想找人聊聊,這諮商師是相當專業的。當然,曉筠,這取決於妳。」
偉庭誠懇地看著曉筠,他打算就此打住:「別壓力太大了,妳知道我是為了妳好。」
真是慈悲的眼神啊,他親了親她的臉頰作為會談結束。
一般夫妻或許很難談論到這領域的聊天內容,
但因為曉筠,偉庭反而覺得像是自然到不行的事情,
好像他是天生的善意使者一樣。
曉筠並不清楚偉庭是否只是隨意將她丟進一種『狀態』之中,
好似他可以暫時不用理她。
睡前的他還輕輕從她背後擁抱著,像是安撫著她。
但這一切細微的動作只是讓她感到更傷心而已。
隔天早起,將早餐準備完畢,端去餐桌。
回到廚房,她輕輕拿著馬克杯注滿冷水,
她搖晃著杯身,
低頭看著一如往常的廚房一隅,
將自己擺進一個思考的角落,
像是自己不存在一樣。
當她瞥見水那清澈見底的形貌時,
才驚覺自己已經如乾枯之河那樣沈默、甚至不想被拯救。
「媽,你還好吧?」
華洋朝著我這裡看過來,在曉筠不知不覺之中,他已經將早餐用完了,正準備穿鞋出門。
「沒事,你便當應該帶了吧?」
「你還好吧?」華洋納悶地看著曉筠,她以為她偽裝得很好。
「沒事。」她輕輕地搖頭微笑。
「我出門囉。」
「好,路上小心。」
她揮手看著他。
其實當下曉筠腦海閃過很多畫面。
彷彿被那充滿惡意的話給全面征服了,
所以不知覺就把許多情節連接在一起。
「加入一些情境。假設妳回家睡著,隔天醒來,照著鏡子。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個人見人愛的少女,緊緻的肌膚、明亮的膚色、身材近乎犯規的美好。妳會想做什麼?」
這些話就像是挾持曉筠一樣,
『天啊,我到底在想什麼?』
為何當華洋對她投以關心的眼神時,
她腦海裡傳來了那諮商師的奇異告白。
兩個小時後,她結束了思考,打了一通預約電話。
鞭策她的不是困難的教條,
而僅僅只是『有何不可』而已。
再一次仔細地關注他的臉龐時,
她才發覺自己第一次見到他時,
只是在氣頭上而已。
當時只是賭氣地想要解決偉庭丟給自己的污辱而已。
這一次清楚地看到他的臉龐,
非常清秀工整,為了不讓稚氣扶搖而上,
他試圖用鬍子來拉低自己可能看過青澀的平衡。
「我記得妳。」他禮貌地握手,然後彼此都陷進沙發中:「讓我猜猜妳怎麼會再次上門。」他沒等曉筠多說什麼就自言自語起來了:「是不是在思考為何一名諮商心理師,為何可以說出這麼越軌的話?然後又上網找了好多資料,感覺這一切就像是沒有回聲一樣。」
他拿出一本筆記本,右手已經準備好書寫。他的話就像是有備而來一樣,精準地說了曉筠曾經想過的話。
「這個──」曉筠突然之間不知如何回應他。
「放輕鬆,王小姐。除了跟好朋友以外,妳是不是很少跟人聊過天了?」
「你……」
「從一個人的坐姿就可以觀察出來囉。你總保持在一種恰似平衡的狀況下,但這種狀況卻是最危險的,有可能一碰就倒,就像妳會來見我也是一樣的狀況。」曉筠不懂這是他的直覺還是自己太好猜透,他繼續說:「是心底某個聲音破壞你那輕輕可以碰壞的平衡狀態吧?」
「你為什麼──」曉筠不知用什麼名詞描述。
「這是我的職業,我該做的事。王小姐,打從你頭一次踏進我工作室時,我就想到了該怎麼幫助妳了。說吧,妳心底有很多想說的吧。」
「不是,我是太好被你看破了嗎?」
「其實也不盡然。」
他起身裝了兩杯水,放在她眼前,
她為了掩飾內心的不安,只好拿起杯子輕輕地喝。
「就像現在一樣,妳很緊張吧?為了怕自己被我安上更多標籤或者說出事實,所以會開始作出一些動作,試著在動作之間緩解自己的緊張。」他一說完,曉筠像是停止呼吸一樣,他到底是什麼傢伙?難道他聽得到自己內心的聲音?
「別緊張,王小姐。我跟一般的諮商心理師不一樣。大多數的諮商心理師都是聆聽者的角色,藉由同理心與安全感的方式藉以深入客戶的內心,試著讓客戶自行發掘出自己存在的可能缺陷,或者選擇被忽略的心理狀態。但是我不太一樣,你知道人最會欺騙的人是誰嗎?」
「自己?」曉筠不知不覺說出了答案。
「沒錯。有時我們比想像中的自己還要頑強,無論是多麼劣勢的事實,都有可能被內心某個奇異的想法轉換成另外一種可以說明的事實。因此大多數情況下,我們都是試著描述我們可以說明的假事實。」他的話就像電流一樣,直抵曉筠心門,他繼續說:「就像是偷竊者不會說明自己執行這件事件,他會開始描述自己會偷竊的原因以及偷竊完的行為。就像是裝上兩道絕緣板一樣,『聽好,我只談這兩件事』。」
「嗯──」
「所以,不用太驚訝。妳的眼底已經寫好了診療方法了。」
「什麼?」
「王小姐,我們一起面對吧。面對妳一直最想迴避的事情。」
「什麼意思?」
「會讓妳再來一次的原因,並非是我。我那脫軌的言語只是一個開關,只是讓妳脫離欺騙自己的開關。但真正讓妳來見我的原因──」
「我不懂你的意思。」
「妳老公外遇了吧?」
「你說什麼?」
「妳的全身上下都在顯示這個答案。」
「你……」
「妳內心拒絕承認這件事情,是吧?」
突然間,她在自己沒有掌握的情況下,感到眼前的世界模糊。
「即使知道了。內心仍然某個角落還在抵抗這個事實,藉著靜態事物的所有一切維持著自己仍然在他心中重要的象徵。」
「太過份了……」
曉筠感覺自己就像是裸體一樣,
他就這樣不等自己解釋一一將真相宣洩而出,
她心底的痛苦如經過放大器那樣。
讓她這一切都含入口中,
至今沒有讓她倒下的原因,
那就是心底的倔強。
然而,這一切,
他只是輕輕地就讓這些傷口重見光明。
曉筠好久沒有哭得這麼唏哩嘩啦。
她眼淚的開關就這樣被開啟。
「王小姐,別擔心,我會幫助妳。」他認真地看著她。「那個問題妳有答案了嗎?」
「什麼?」
「上一次,我問妳的問題。」
「是?」曉筠不確定地看著他。
「如果回到十八歲,妳想做什麼?」
「這又不可能發生,這能改變什麼嗎?」
「那如果我做得到呢?」他表情不像是開玩笑,接著說:「開世界一個小玩笑,畢竟妳的辛苦全世界只有妳知道而已。」他微笑地看著曉筠:「別把委屈當作是他人能夠設身處地的能夠理解,就連是諮商心理師也沒辦法。委屈永遠就只是自己的事情。」
讓她訝異的不是他的提議,
而是為何她會被這樣瘋狂、荒唐的宣示,給深深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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