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外的人生 #03

曾經，阿方也給過我相同的感受，那一種你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人的溫暖體貼。那晚是我生命中細細珍藏，永遠牢記的回憶。高中畢業典禮隔天晚上八點十幾分，我跟阿方決定繼續留在學校教室內自習，準備兩天後的大學指考。

坦白說，大學指考的壓力讓我只想逃避，書沒唸幾分鐘，我就決定什麼都不想再管，坐在教室外頭的走廊地板上休息，看著教室外的椰子樹葉隨著夏夜晚風輕輕地搖曳擺動。一邊享受晚間涼爽的微風吹拂，一邊吃泡麵，拿垃圾食物療癒自己。輕微罪惡感的墮落卻好快樂。

其實我有些害怕，暗暗恐懼著如果被阿方看到我這模樣，他肯定會用力敲我的頭警告。但是，當他出來走廊散步看見我軟軟倚靠著教室的牆壁，兩腿張開舒展成隨性的軟爛姿態。他不如我預期中教訓我，反而走近坐在我身旁，揉了揉我的頭頂。阿方遞給我一罐我最喜愛的葡萄口味微舒打，很難得看見他自己也開了一罐。阿方抓起我的右手，再次稱讚我的手指長得纖長好看，咬著吸管一口一口喝著飲料。

我們沒有交談，他一揉我的頭那瞬間，沒有任何防備、預料，我的眼淚就自然流出來。阿方這個小動作讓我明白，還有人關心我、理解我那些不敢說出口的感受。或許是因為我暴露出自己的軟弱，阿方也跟我分享關於他自己不曾說出口的脆弱秘密。與阿方相比，我簡直是個被過度保護且太天真的小孩。大考壓力這種煩惱簡直太過微不足道。

阿方喜歡方格的原因很簡單，因為父親失蹤。

阿方的父親在他僅有一點點記憶的時候就從他的生命中消失，只留下兩櫃的書、媽媽跟弟弟。那些父親遺下的書是阿方童年時唯一的玩具。其中一本《蘇菲的世界》談到亞里斯多德很喜歡把什麼東西都放進一個方框框裡面，整整齊齊。阿方覺得這樣很好，很有秩序，所有的東西都在自己掌控之中。此後他就狂熱地著迷方格圖案。我不曉得父親的失蹤跟對方格的著迷那一件事影響他阿方更深。那晚他信誓旦旦得說絕對不想跟他父親一樣，所以他小心翼翼地計畫著自己的人生，大學要唸商學院科系、畢業後到外商企業工作、退休後到花蓮耕地養老。

「結婚呢？」我很意外這件事情不在他對自己人生的安排之中。

「沒想過，而且以我的個性也不太可能。」阿方沒多說，我也不多問。

「你好無聊，誰的人生不是這樣直線前進。」我直接反駁他這樣的生涯規劃實在有點平乏，太過一般。

「你覺得無聊的生活其實不容易，也不是人人都能夠擁有。就算再努力也不一定能得到。」阿方回應我的口氣有點像指責我，也像他對自己的期許。當時我年紀尚輕不太清楚那句話中其實隱含的無奈感慨。

小葉在此突然插入一句：「你真幸福。阿方學長對你好好。」

「對，你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

年少時代的記憶歷歷如繪，等待我年紀更長、智識更加成熟一點，對阿方更加了解後，才體會那個夜晚的交談，阿方對我是多麼的包容。不論時間過去多久我總還是會想起那晚椰子葉的微微搖晃擦出的聲響、晚風舒服地拂過皮膚的涼滑、飲料在口腔內氣泡的刺激，以及阿方與我交心時有點認真的笑容。

小葉說的很對，因為我現在的妻子過去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阿方對你好好」這讓我回憶起我和當時剛交往不久的女朋友，何靜，阿方三個人一起吃飯的情景。高中畢業後我們各分東西，再碰面的機會多半是一起聚餐。那時我的想法很簡單，希望讓女朋友跟我的好朋友彼此互相認識，讓他們知道對我而言他們都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

雖然說是我主動邀約，但是餐廳的挑選跟訂位這些瑣事我懶惰地全推給阿方決定。他也精心挑選找到一間隱藏在巷弄之中遠離喧囂的義大利餐廳。我們三人才入座，阿方立刻拿起桌上的餐巾紙，仔細地幫我跟何靜的碗、餐具與杯子都擦過一遍，並且熱烈地向我們推薦這裡的招牌餐點是奶油燻鮭魚筆管麵。

「奶油燻鮭魚筆管麵，搭冰奶茶，謝謝」我沒有多想，就照他的建議決定。

「怎麼辦？我不曉得要點南瓜雞肉還是法式鴨胸，好像都很好吃耶，好猶豫」何靜看著菜單上誘人的圖片，遲遲無法抉擇，還好這個時候也是阿方提出解決的辦法。

「那我點法式鴨胸肉，妳點南瓜雞肉，上菜後妳看哪道好吃再交換。如何？」

「欸，你學一學阿方好不好，你看人家想得多麼周到。」

一聽到這句話，我趕忙走去拿來水瓶替他們斟水，朝著他們兩人微笑。我很放鬆，雖然他們兩人才剛認識就開始一起嘲笑我的缺點。只是嘲笑我之後氣氛顯得有點平淡，畢竟兩人才第一次見面，而我又呆呆得吃自己的麵。還好，阿方不斷地找話題跟靜閒聊，從象棋聊到手沖咖啡，又從手沖咖啡聊到桂綸鎂代言的超商廣告，一路聊到桂綸鎂之前演的國片《藍色大門》時，兩人突然起了一點小小的爭執。

「我跟妳想法不太一樣，桂綸鎂一直不斷找人接吻，是很渴望確認自己，她想知道是不是透過接吻這個動作，她就可以跟林月珍還有其他的女孩一樣。」

「這樣說我能同意，但我更在意的點是對桂綸鎂來說，接吻這個動作不管對象是男是女，也不管她試圖確認自己的身分與否，最重要的事情是她可以去吻任何她想吻的人，根本不用管學校老師怎麼說。」靜揮舞著雙手努力強調自己的想法。

「所以妳覺得一樣或不一樣是個騙人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她本人擁有選擇權。對耶，這麼一說好有道理。」阿方點頭稱是。我饒富趣味得聽著他們的爭辯。

安穩美好的一晚，至少我個人是這麼覺得。但是回家途中，靜牽著我的手，困惑地問我「阿方對你好好。可是他好孤獨喔，你們不是感情很好的朋友嗎？你真得有夠遲鈍，沒救。」

「阿方對每個朋友都很好，怎麼會孤獨？」我並沒有想太多，那時候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

「這是我的直覺，說不上來，他聊天時總讓我覺得是在很努力地在迎合我，讓大家都感到開心。可是他自己呢？我不知道，好像一直在把我們不要的情緒緩緩吸走。就像一個黑洞十分有秩序地將小行星、太空垃圾、隕石、光還有其他各種有的沒的一一吸進去，還把它們排隊排得十分整齊噢。但是，這個宇宙內，只有他這麼唯一一個黑洞。就連你最接近他的這個太空垃圾也不是黑洞」靜描述的神情太過認真，我沒有太在意，當成是情人熱戀時候的胡言笑語。

「我聽得出來，妳根本是只是想嘲笑我是太空垃圾！」我捏了捏靜柔嫩如麵包的臉頰。

「才不是咧，你是根本沒有名字、愛到處亂跑又不受控制的那些有的沒的，哈哈哈」靜返家後我打電話給阿方，想確認他平安到家了沒。

「嘟…嘟…」電話裡頭，機械聲一直循環播放。

隔天我只收到阿方傳來一封讓我一頭霧水的簡訊：「以後我真的沒有辦法跟你再碰面了，是我的問題，很抱歉。」之後，不管我怎麼試圖聯繫，都不再有阿方的消息。大學那幾年的時間我陷入困惑中，是不是聚餐中言談間我不經意地傷害或是惱怒了他？或是靜跟他的爭論其實讓他感到不開心？這些困惑隨著生活的耗損與時間的彎拐中淡去，我不太擔心我會就此失去阿方這個朋友，我始終保持相信他做任何事一定都是經過細密的思慮才會做出決定。我相信我們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