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在〈第一張床罩〉裡寫著,沙漠風沙大,需要床罩來保護床單,以免晚上就像睡在沙地上。婚後三個月,她逛起「回教人的小店」,尋找手織掛氈,但多數使用過多鮮紅色,她不愛,直到有天到一位沙漠朋友家裡喝茶,發現一張美麗的氊子,據說是「祖母時代的陪嫁,只有客人來了才拿出來的」,三毛聰明地用了些伎倆,順利買到這只掛氈。
根據《永遠的寶貝》編號四十三的照片,可以發現三毛筆下的「手織掛氈」,即是北非常見的手織地毯,專屬於女性的工藝品,可用來鋪在地上,或者掛在牆上當裝飾,三毛則買來當床罩。
MARIE AIMÉE LUCAS-ROBIQUET (1858-1959) TISSEUSES à GABÈS (TUNISIE) TUNISIAN。一百年前西方畫作裡的北非女性編織場景,至今依舊在。
一、手織地毯與工具
手織地毯是非常重要且典型的北非柏柏爾傳統女性手工藝品,從早期歐洲人畫作裡,可以發現此時尚保留的地毯編織方式,幾乎與過往完全相同。
傳統社會所有日常生活用具皆以自然材質,手作而成,遊牧民族擅長以羊毛、駱駝毛及龍舌蘭纖維進行編織,一張織物,從剪羊毛、梳理、清洗、染色、揉捻成線,再到手織成作品,皆由家族女性協力合作而成,不假他人之手。
一般來說,編織地毯的工具主要有三個:羊毛刷、錘紡與編織專用鐵梳(Medghas)。
羊隻至今依然是北非許多人家最重要的資產與經濟來源,羊毛是編織地毯的素材,在剪下後,先以羊毛刷來回整理,羊毛刷由兩片木頭組成,上面黏有金屬刷,接連木柄,婦女將剪下的羊毛放在鋼刷上,來回爬梳。
有趣的是,北非常見的羊毛刷,竟與歐洲早年處理羊毛的工具完全相同,使用方式亦相同。
居住在撒哈拉深處的撒拉威老婦,直接拿小木棍或竹子,作為錘紡,將毛線捲在上面。
將羊毛以羊毛刷處理過後,婦女細心地以手將羊毛整理成毛線,捲在錘紡上,再捲成毛線球,準備編織。
錘紡為一根木頭,在偏鄉與沙漠,有時婦女簡單將毛線捲在木棍或竹子上,不額外購買錘紡。
正式編織時,婦女先以兩根長木棍架起編織機,將棉線或毛線來回垂直地纏繞在上面,作為「底」,接著再將毛線垂直地前後穿進直線裡,以編織專用鐵梳梳理並夯實。
編織專用鐵梳Medghas,百年骨董,作者個人收藏。
這種專門用來編織地毯的鐵梳名為Medghas,頗有重量,讓婦女不用過度使力,便能將直線與橫線夯實,緊密連結,成就一張美麗地毯。
早期Medghas多半以幾何線條簡單裝飾,帶有獨特的柏柏爾風情,此時依然能在市集裡購得Medghas,但多半已無裝飾。
早期Medghas多半以幾何線條裝飾,此時已簡化。
早期Medghas多半以幾何線條裝飾,此時已簡化。
北非柏柏爾工藝相當知名,不乏藝術等級的手織地毯,精緻高雅且獨一無二。
二、手織物的使用
羊毛在織成毯子之後,可當地毯、披肩甚至被子,甚至做成背包與抱枕等,不一而足,顏色來自於植物染,各家女性有自己的配方,紅色深受喜愛,常見於地毯等織物,地毯上的符號多有傳統意義,較常見的是防止「邪惡之眼」作祟的各種符號,含藏繁榮昌盛等「護生」的古老訊息。
編織繁複精密的地毯是傳統藝術品,更是在婚嫁時,送給新嫁娘的最佳祝福及禮物。在某些亞特拉斯山區的柏柏爾部落,年輕女性在訂婚後,礙於傳統,無法對未婚夫訴諸鍾情,便手織地毯,贈與未來夫婿,一來展現女性靈巧工藝與賢淑內涵,二來表達情意,是而讓一張手織地毯化作一封情書。也因此,許多精美繁複的地毯,多半用於婚禮,是而三毛說,她跟友人購得的那張手織地氈是「祖母時代的陪嫁」是相當可能的。
五十年歷史以上的骨董地毯,植物染顏色在歲月掏洗後,化作另種溫潤質樸色調,另種雅致美麗。
三、天然植物染的色澤
由於地毯材質為純天然羊毛或駱駝毛,顏色來自植物染,由手工編織而成,即使風吹日曬雨淋且長期使用,依舊不容易損壞,顏色即使變了,都是另一種古樸美感。
從《永遠的寶貝》編號四十三的照片來看,雖然那張地毯在成為三毛收藏品之前,已多次使用,且是「祖母時代的陪嫁」,年代久遠,然而植物染的顏色可以保存相當久,又如三毛所說,那張地毯是「只有客人來了才拿出來的」,在不常使用且妥善保存的情況下,手織的植物染地毯確實可以長期保有鮮豔亮麗的色澤。
此外,純植物染的地毯在多年使用後,歷經風吹雨打日曬,不僅不會完全退色,而是轉變成一種古樸溫暖的色調,將時間的沉澱留在毯子上,是另種美麗,是而骨董地毯與新織地毯,魅力不甚相同。
菱形與三角形等幾何線條是柏柏爾符號系統裡,常出現的元素,可見於地毯與刺青等。
法國人類學家Thérèse Rivière 與 Germaine Tillion在1935年於阿爾及利亞Aures拍攝的Kabyle女性照片,其臉頰上的刺青圖案,可見於摩洛哥亞特拉斯山脈裡,柏柏爾婦女手織地毯上。
柏柏爾地毯多為幾何符號,偶有較具象的展現,如鳥與植物等。
柏柏爾地毯上的幾何符號,含藏的訊息泰半關乎生育、巫術、超自然世界及邪惡之眼,整體意義不脫離「護生」。
柏柏爾地毯上的幾何符號,含藏的訊息泰半關乎生育、巫術、超自然世界及邪惡之眼,整體意義不脫離「護生」。
四、符號裡的訊息
目前所謂西撒的「撒拉威人」裡,少部分為柏柏爾族,多數為來自阿拉伯半島的貝都因族。
柏柏爾人是北非第一批住民,或游牧遷徙,或農耕定居,有些在城裡經商,以目前北非傳統手工藝品來說,以亞特拉斯山脈的柏柏爾族的工藝為優,市面流通的地毯,多半出柏柏爾婦女之手,圖案繁複且做工精緻。長年游牧的撒拉威人,其手織品的藝術性與繁複性,稍不及已在山區定居的柏柏爾族。
從《永遠的寶貝》編號四十三的照片來判斷,該條地毯較接近柏柏爾風格,織法細膩,上頭反覆出現的菱形圖案尤其含藏深意。
北非柏柏爾族擁有一套獨特的象徵與符號系統,應是早期柏柏爾書寫系統的遺留,靈活運用在地毯、刺青與建築裡,含藏的訊息泰半關乎生育、巫術、超自然世界及邪惡之眼,整體意義不脫離「護生」,時而紀錄自然環境與日常生活,甚至可能是封情書。
其中,菱形圖案出現頻率極高,有時以上下兩個三角形組成,多半象徵生育,圖案若以菱形或三角形(即半個菱形)連續接成,或象徵「邪惡之眼」,或生命循環不息的延續性。有時菱形面積較大,上有繁複格子花紋,則為亞特拉斯山獅子爪印的圖騰,象徵著力量與富庶,如同「邪惡之眼」的意義,具有不受阻邪惡力量,保護生命的意義。
在中東與北非伊斯蘭國家,深信人的忌妒將產生「邪惡之眼」,帶來危害,民間有許多「邪惡之眼」的工藝品,類似以毒攻毒,將邪惡的能量反彈出去,保護自己不受傷害。在柏柏爾地毯裡的展現,便是菱形圖案。
與「邪惡之眼」信仰相關的造型,另有「法蒂瑪之手」,功能與意義相同。
五、環保自用地毯
民間常見的還有一種回收環保地毯,多半為手作者自家使用,在摩洛哥鄉間與沙漠,無論柏柏爾或貝都因族婦女,皆可見環保地毯的製作。
早期物資匱乏,所有物品皆可回收、再地用,婦女捨不得丟棄破舊毛衣,將毛線慢慢拆下來,捲成毛線球,重新編織成地毯,毛線因是回收舊毛衣而來,多半已退色且有所磨損,織成地毯後,以自用為主,較少對外販售。
遊牧民族愛惜物資,以舊毛衣為原料,重新編織成地毯,作為自用。
至於織法,仍以柏柏爾婦女手工藝為優,不僅有能力自行為羊毛染色,技巧純熟,圖案多樣且蘊藏文化意義。
相較之下,貝都因族(撒拉威人)編織技法相當簡單,以回收舊毛衣的環保地毯較為常見,家族婦女在將舊毛衣的毛線拆下後,捲成毛球,齊力將之編成地毯,圖案與柏柏爾圖騰形似,但簡化很多,顏色亦較單調,多為毛線原色,不僅無力自行將毛線染色,尋求更為多樣的色彩變化,在配色方面,亦較不講究,故貝都因族(撒拉威人)婦女手織地毯多半作為自家使用,市面流通的是精緻優美的柏柏爾地毯。
撒拉威男子手上拿著典型的撒拉威織物,其技術難度與工藝價值遠低於柏柏爾工藝,市面流通的地毯皆為柏柏爾女性手織地毯,是而筆者判斷,三毛收藏的那張手織物,為柏柏爾工藝品的可能性較高。
典型撒拉威女性手織物,已有五十年歷史,顏色依舊鮮豔.撒拉威織物相對簡單,無複雜圖案,織成長條型,可將邊邊縫合,作為提袋或枕頭等。
六、三毛收藏的地毯
以三毛收藏的這張地毯來說(參見《永遠的寶貝》編號四十三的照片),整體圖案為典型柏柏爾圖騰,以黑色及綠色為底色,綴之以白、藍、紅及黃等色,皆為正色。黑與白色應為羊毛原色,亞特拉斯山谷種植大片靛藍植物,用來將白色羊毛染成藍色,金蓮花來將羊毛染成黃色,茜草等數種野生植物的根部帶來紅色等,不一而足。
對柏柏爾人來說,每種顏色自有其象徵意義,黑色是負面的,象徵邪惡之眼,白色帶來幸運,常在儀式裡使用,黃色具有預防災難的神奇魔力,綠色代表繁榮昌盛,藍色預防邪惡之眼危害,紅色具有療癒等神奇效果。
地毯圖案則以菱形及三角形為主,菱形一般意喻邪惡之眼,較小的菱形代表生育,較大且花紋繁複的菱形則可能代表亞特拉斯獅的獅掌,含藏的共同意喻皆是「護生」,對原住民來說,若能阻擋邪惡力量,不受邪靈侵擾,生命自然生生不息。
地毯正中央,有著一小區塊黑白交錯的紋路,這是柏柏爾編織工藝典型展現,至今依然盛行。
地毯上方與下方皆有一排三角形相連的圖案,可視之為「半菱形」來詮釋,意涵同樣是「護生」,但因未完全(三角形是菱形的一半)且相連,帶出「連綿無盡」的訊息。也可將三角形視為山的隱喻,峰峰相連如蜿蜒起伏的亞特拉斯山。藍色與白色交織成的壓線,可以象徵著山谷間的涓涓溪水。
摩洛哥亞特拉斯山脈上的柏柏爾女性手織地毯,為幾何圖案,配色與織工皆相當特殊精緻,堪稱藝術品,可鋪在地上或懸掛牆上當裝飾。
撒拉威環保地毯,無繁複設計與圖案,織法簡單且重複性高,做為自家使用。
市面販售的皆為柏柏爾地毯,做工精緻,整體效果優雅.是故筆者判斷三毛收藏的地毯應為柏柏爾女性作品,而非撒拉威人。
柏柏爾地毯上的幾何符號,上有兩隻燕子,象徵春天、愉悅、新希望與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