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禮上妳要用哪張照片?」
我認為這個問題是父母年過六十,父母自己和為人兒女就應該開始思考的問題。基於形象管理的務實動機。
首先,我不能夠接受我作古後,我的家人小孩挑了一張看起來「不像我自己」的照片。這個「像不像」牽涉到彼此對於個人形象與類型的細膩認知,適度美化固然不錯,差之千里,放在如今美圖秀秀等自拍修圖軟體大行其道的年頭,實在是大為不妥。
這也說不定是自己曾為編輯的控制慾來著──我要每個出現在發行物上的圖像,都在自己的預期之內。加上現在不管婚禮喪禮流行短片投影片,展示半生乃至生命軌跡,如果不提前準備素材,就沒辦法有妥貼的選擇安排。
鄉下的祖父母過了一定的年紀,會再上照相館拍半身照。用途不言而喻。
既然母女出門旅行,我們講話基本上對死亡也無甚禁忌──預先討論死亡本身,遠比討論死亡之前身體衰敗如何處理來的容易的太多,這對文青母女來說是自然不過的。
毛奇繪,家族樹和獨角仙
直島基本上是一個充滿安藤忠雄建築物的島嶼,最好的飯店和美術館,皆是邀請安藤忠雄設計建造。台灣人每提到安藤,馬上聯想到的是他工藝精湛的清水模水泥──到底怎麼選料灌漿的,才能做出如此細膩的水泥牆面呢?細看,這牆面右分成兩種,一種是一般水泥材質的,彷彿微微霧面,可以把光線做清晰的揉光。另一種牆面則是做了表面的塗層,使得水泥牆面更加地光滑,散發出珠貝般的光澤,可以做出細膩的微小光線折射。是這兩種材質。
但清水模到底不能完整說明安藤忠雄的才氣──或者說,在台灣淪為建案自我抬升價值的清水模,其實只是一種技術或是手段──為了體現建築師眼中關於空間以及光線的製作。
所以,清水模自然是美的。陽光下彷彿紀念碑,光線充足的走廊彷彿通往銀河彼星系的幻艙,室內暗角配著杉本博斯的攝影,陰鬱宛如哀傷的後現代禮拜堂。都很美。
但我怎麼可能讓媽媽在這裡拍下她的指定封面照片呢?
水泥的堅毅與模糊時空的背景,完全不能體現她多年來散漫的純真。
我的媽媽,她既迷糊,運動不大靈光,又賴皮,固執,但基本上很善良;現在很健忘。我不想要她去駕馭一個她無法駕馭的場景,露出困惑的樣子;清水模水泥牆面還是適合對自我很有意識的類型,我的媽媽還是在花草前面拍照比較適合她。
因此我選了路邊坡上開得滿坑的繡球花,日文叫做紫洋花。這幾株繡球花開滿了,從坡上垂了下來,構圖上上面是巴掌大的綠葉和花球,下半部是尋常黑灰水泥的護坡,有點長過青苔的質地,很好。
讓幾球粉藍與紫紅的簇擁,與人面相輝映。
請她站好,快手拍下幾張半身照。
直面眼睛定定看妳的,略略斜角看向遠方的。
微微的笑。
傳給在家的爸爸看,他也說好看。
一起決定告別式封面照片版本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