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諸位閱讀之人:
重讀,是我作為後來武俠人必須盡力去完成的工作。
一點一滴累積,將被遺忘的武俠,被忽略的細節,被棄置的神奇,召喚回來。
並且觸類旁通於其他領域。
這必然是有意義的。
我得深信不疑。
沈默
寫於105,9,8
暗器、毒與術法,算是武俠小說裡武學系統的旁門左道,大抵來說,通常安排給邪魔人物使用,主要是俠客英雄的形象理應是光明正大堂皇磊落,焉有使野蠻歹毒陰狠伎倆的道理,當然務要以明刀實槍為主。不過,金庸還是寫了程靈素還有她的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古龍還是寫了小李飛刀例不虛發的探花李尋歡,溫瑞安還是寫了將暗器轉為明器的無情盛崖餘……等等的。
金庸在《飛狐外傳》裡假人物千手如來趙半山之語為暗器的使用正名:「暗器原是正派兵器,以小及遠,與拳腳器械,同為武學三大門之一,只是給無恥小人一餵毒,這才讓人瞧低了。」且金庸寫毒手藥王(後來變成只藥不毒的無嗔大師)之關門弟子程靈素如何謹微慎重地使用各種毒藥(且留有後路),而藥王門下搶破頭以為是天下毒經的《藥王神篇》卻是本醫術大全──
說穿了,明暗藥毒原是因用者一念之偏,方有天翻地覆所謂正邪的差別。
溫瑞安《小雪初晴》則為蠱術妖法的大演繹,什麼死水、扣心術、眼蠱、飛蟲蠱、蝶變大法、悲喜絕人寰、茅山術、止水神功啦,以及一龍(取暖幫的龍會稽)三蟲(幽靈三十的司寇小豆、人頭幡的司空跳司空退、茅山峒的司無求),凡此,真是異術華麗奇技淫巧的上演,將蠱提升到比毒更毒,比細微更細微,匪夷所思的程度不在金庸之下,溫瑞安可說是將此一用毒精華與暗器技藝發展到極致。
在現今人類所處細菌與病毒甚囂塵上不斷變異的年代裡,讀《飛狐外傳》與《小雪初晴》當真怵目驚心,感覺那些用毒古人物們一個個都是微物之神病理學之魔,簡直一出手就是舉世瘟疫的大傷大害,無以攔阻,彷若夢魘哪。
而提起這兩部寫毒說蠱的殘虐武俠,得要先講講它們的前後因果關係──
金庸的《飛狐外傳》號稱《雪山飛狐》前傳,但其實有一些東西是對不上的,不過這無妨,畢竟後來日本漫畫也常見此類宣稱,比如北条司說《天使心》不是《城市獵人》續篇(即使人物大都相同)、荒木飛呂彥也強調《JoJo的奇妙冒險》第八部是全新的東西,跟往昔的JoJo(處理杜王町的第四部)不一定有關係,這當然是解決情節矛盾的免死金牌,但或許更是某種創作者對筆下世界的再認識與重啟動,倒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小雪初晴》則屬於【白衣方振眉】,此系列有三本,分別為《劍試天下》、《長安一戰》(此二,我手頭上的是風雲時代2004年版──附帶一提,《長安一戰》裡的擂臺之戰真是《葉問》或慕容無言《楊無敵》的提前預告,當年就已經完全表現出污辱中國人就不行的民粹情懷)與及《小雪初晴》(我有的是萬盛1993年二版),前兩本共有四故事,約1974到1977年寫畢,第三本《小雪初晴》間隔多年在1981年完成,也因此和前兩本的走勢大為不同,甚至可以說是完全轉向,一下子就切入陰翳幽暗邪魔之境,教人畏怖,不復原來《劍試天下》、《長安一戰》與異邦人對抗的激昂慷慨天下為懷的中原精神。後來的盛顏《三京畫本》在優美之中盡情表演難思難議的妖幻術法景觀,其實早在《小雪初晴》乃至司馬翎《玉鉤斜》便已見得,未必有多破格出奇。
《小雪初晴》在【白衣方振眉】系列的異變,恰似徐克監製的《笑傲江湖2:東方不敗》,將日月神教大筆一揮變為西南苗人(施蠱放蟲),甚而離奇地帶進扶桑忍術,完全將神州正統模樣顛覆過來,讓人大呼過癮;又或者是《葉問3》,一雪前兩集製作得過於浮濫的大中國意識,回到對香港的描繪,將葉問帶入日常裡(陪妻四處就醫),當勁敵公然挑戰他時,葉問卻在笨手笨腳地與罹癌的妻子跳著舞蹈,從中國武術到西洋舞蹈,正是此一電影系列最精彩的轉彎,回歸到人物內心深處與生命真實風景。
《小雪初晴》不止決戰地理與氣氛大變,連武術、人物設計也都大幅度走樣,比如方振眉原來用的大絕是蕭秋水的驚天一劍,到了《小雪初晴》卻猛然換成有夠長的神功武藝「王指點將,千刀萬劍化作繞指柔,點石成金指法」,在前兩部悲壯得捨我其誰的我是誰,則忽然有點夾七纏八意思,而正氣凜然白衣勝雪一塵不染的方振眉則是這樣打敗唐月亮的:「……這個白衣方振眉呀,就往街市裡的豬糞鴨屎堆裡一滾,撲上前去要跟唐月亮糾纏,原來這唐月亮最怕髒,尤其怕男人氣,聽說她每天沐浴五次,每次要用七種不同的鮮花泡著,而且她絕不用男人碰過的東西,包括她父親碰過的東西在內。財神爺這一撒賴拚命啊──就把那臭婆娘給嚇跑了,再也不敢來糾纏了!」是的,為了所謂中原拚死拚活的大俠到這一部也化身為喜劇性的財神爺,《小雪初晴》乃有了特殊的偏移趣味。
說到邪毒者,金庸非常擅長寫心靈暗穢之人,人物內部的藏污納垢都被他速寫而出(如福康安、田歸農、湯沛、石萬嗔、慕容景岳、薛鵲等),溫瑞安同樣也很能夠探入地發現人性的狠毒(看司無求如何工於心計長久佈局使薛初晴與龍會稽反目成仇),這兩位是武俠人裡最懂得寫貪婪腐壞邪惡性格與人心。古龍則是擅長驚天陰謀蓋世佈局,但他的角色一點都沒有壞得不堪惡至入骨,有時候你還會覺得古龍的反派竟是挺值得同情的。
我以為,毒是邪惡的隱喻,暗器是惡意的象徵,術法是中魔的表現。武俠人寫這些,大抵都是計算,對心的計算,對人性的計算,然後意圖藉此轉化開去,暴露毒物器具的雙重性質──程靈素以毒攻毒,在死後仍舊能夠為師門除害(七心海棠使師兄姐被毒死),龍會稽則是憑著蝶變大法、陽火、陰水大破司無求的止水神功。換言之,技法是沒有善惡正邪的,往往是因為人的緣故,才有了分別差異(看看當前寶可夢的兩面性就可知,遊戲何其無辜,總是玩遊戲的人盡幹些狗屁倒灶之事,才讓遊戲隱隱然變為殺人凶器)。
而作為一個書寫者最該做的,就是去摸索觸碰這些深藏於眾生之中的邪魔陰暗,並且從那地獄裡活著回來,回來,但不毀滅,回來作為仍然相信一些什麼的見證者。武俠人則無疑更是能夠藉由各種武學術法的隱喻,深邃細膩地講究人性明暗、闖入煉獄、去而復還的一種大溫柔志業。武俠對暴力與邪惡的製作與想像,必然承載著多層次、不墜入凝視深淵反倒變成深淵一部分的良善明亮。
黃碧雲《七宗罪》如是嚴厲地自省:「只有透過人與人的殺戮,我們才可以有更多;更多的榮譽,更多尊嚴,更多愛。我殺,因為我想要有更多人愛我。而我愛,我根本連手都不曾抬起來。我的手上沒有血。/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劊子手。」
殺戮,有時,不是為了邪惡的本身,而是尊嚴與愛,尤其是愛。對尊嚴的維護是一種自我(個體和族群)成全的幻術。因為尊嚴進行殺戮,往往對異類、不同大舉純淨與統一旗幟的恐怖行為。至於愛,因為愛而非發生不可的殺戮,也無所終止。愛是一種被渲染著過多神聖性的事物。能夠被裝進那麼多神聖的東西,經常距離邪惡不遠。殺戮,是為了享受被愛的幻覺,被愛如神,當神一樣的完整滋味喪失之際,人又怎麼可能不化身魔鬼呢?見證當今之世新聞隨處可見的,相信我愛就是我正義的殘暴動作,廣至國家民族,小至情侶夫妻之間,不都是如此嗎?
Günter Grass在《狗年月》氣勢驚人地寫著、思維著納粹集中營:「……沒有什麼東西是乾淨的,就連雪也不乾淨。沒有一個處女是乾淨的,就連豬也不乾淨。魔鬼從不乾淨。每把小提琴都明白,沒有一個音是乾淨的。每顆星星都瑩瑩閃耀。每把小刀都在削皮,就連馬鈴薯也不乾淨;它有眼睛,得被刺進去。……一開始就不純。耶穌也不純。馬克斯、恩格斯也不純。遺骸不純。聖餅不純。沒有思想能保持純淨。就連綻放的藝術也不純。太陽有黑點。所有的天才會來月經。歡笑建立在痛苦上。……那些新近用骨頭堆起的白山,純到沒有烏鴉,也在不斷增長,成了金字塔。可是,那些不純的烏鴉,昨天就已經在嘎嘎亂叫。沒有東西是純的,既不是圓,也不是骨頭。那些看似純淨堆起來的山,就要熔化、煮燃、沸騰,做成純淨、便宜的肥皂;但肥皂也洗不乾淨。」是這樣子的了,沒有什麼是乾淨,沒有什麼是純的。一切都不過是萬骨枯的黑暗效應。
為愛而殺,為愛而變成邪惡,才是人性眼下所真實發生的普遍悲劇。
在《飛狐外傳》,胡斐、程靈素與袁紫衣(圓性),苗人鳳、南蘭、田歸農,還有馬春花、徐錚、福康安等男女情事導引出無數的悲劇,不都因愛而起嗎?就連程靈素之死恐怕也不是那麼單純的:「又或許,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並沒愛她,更沒有向自己愛他一般深切的愛著自己,不如就是這樣了結。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少女的心事本就是極難捉摸的,像程靈素那樣的少女,更加永遠沒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甚麼。」也許吧,什麼都能夠預測的人,不是活得很百無聊賴嗎?《小雪初晴》裡的大魔王司無求除去權力慾作祟外,其實也是為愛,「……你遲遲不肯娶我,直至三年前,才好像遵從公主遺言一般娶了我……你的心,卻無時無刻不想著她!所以我恨她,我要她死!……」
唯小說書寫的真正用意,就在於書寫者抱持著警覺清醒之心,深入到人性諸種處境,凝望而不陷溺,描寫而不墮入,理解而不濫情,想像而不虛無。當邪惡栩栩如真時,要有一個防備,明白邪惡不在他方遠處,而是與自身緊密相隨。
J.M. Coetzee《伊莉莎白.卡斯特洛》裡被虛構的女作家想著:「精靈與惡魔都算。縱使她愈來愈想不透,相信上帝的真諦到底是什麼,但對惡魔的看法,倒是從沒困惑過。惡魔無處不在,蟄伏在事物的表層下,總設法找出路,好得見天日。史賓塞街那一晚,惡魔進了碼頭工人的體內,惡魔也進了希特勒手下的劊子手體內。然後,惡魔透過多年之前的碼頭工人,也進入她體內:她可以感覺惡魔在裡面匍匐鑽動,像小鳥一般拋出身軀,就等著趁機飛出去。透過希特勒的劊子手,惡魔也進入衛斯特。而這一次,衛斯特也在他的書裡給了惡魔自由,讓惡魔得以鬆脫,依附在世界中。當她讀到晦暗陰沉的那幾頁時,已感覺到惡魔鼓動雙翼,勁風迎面襲來,感覺真實而鮮明。」
我們對邪惡究竟所知多少?我們對自身的邪惡又有多大程度的認真對待?
程靈素講:「我學了使用毒藥,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麼下毒,旁人才不知覺,又要防人反來下毒,挖空心思,便想這種事兒。咳,那及得上你心中海闊天空,自由自在?」金庸小說的女性眾生裡,我甚喜歡並不美如天仙的程靈素(也許是最喜歡的),主要是她懂得邪毒,卻又能控制邪毒,雖然終究因毒、為愛而死,但至少死得其所心思安定事事通透,一如梁羽生《雲海玉弓緣》的厲勝男。另外,黑衣我是誰感慨萬千地佩服著白衣方振眉:「難得你在江湖上打滾那麼久,受過那麼多欺騙與磨難,卻還是相信人性,包括朋友和敵人。」
還有,胡斐為了非親非故的鍾阿四,對鳳天南緊咬不放,不管對方給了多少好處,動用了多少豪傑來說項,乃至於袁紫衣的甜美介入,一概不給情面(將人情世故推翻掉),胡斐的作為簡直是Lawrence Block筆下的紐約私探馬修.史卡德,對於某些來到面前的不公不義,老是無法放過。而應承薛初晴害死她的人一個都不會放過的我是誰對最後還活著的司空退說他會天涯海角窮追不捨,司空退驚問他跟初晴的關係,黑衣我是誰回答:「全無關係。不過,這世間有的是我這種人。我從頭到尾,只見過公主兩次,一次是她跳舞的時候,一次是她動武的時候……對於我而言,有這兩次,就足夠了。」
堅持俠意與正義是困難的,常常是無用之用,是詩意的本質顯現。
在我來說,俠無疑是一種詩意,因為它無用的緣由,因為它不朝利益進擊,因為它不能被收編在現有的模式關係裡,所以便脫離一般標準與既定秩序,遂有了自由的意思,有了神祕的輕盈。俠是一種非關自身的奮力一搏。我始終相信,正義並不是號稱,俠也不是一種標準,套句哲學家康德(引用於唐諾談Block《向邪惡追索》)所說的:「道德自由不是事實,而是假設,不是天賦,而是工作,是人給自己的一項最艱鉅的工作,它是一項要求,一個道德命令。」俠與正義都是工作,必須先消滅自身所求的巨大工作,必須經由長時間不斷的堅持與搏鬥才或能接近一點點的無止盡無限期工作。
作為一個夠認真的小說書寫者,總要向邪惡追索的。但追索不是追擊。追擊是帶著勝負之心競逐之意,邪惡也就有了隨時逆轉勝的可能。追索的意思是去理解認識邪惡為什麼會是邪惡,除了某些人幾乎是天生的邪惡以外,大部分的人其實是不自知已然為邪惡的,以為邪惡跟他們沒有關連,但一個暗角處、一個細節裡,邪魔就等在那兒,狼吞虎噬。追索就是追著那些暗影一再提問自覺,邪惡是否近在咫尺。
心毒是無可救藥的,但誰的心沒有那麼一點毒呢?明暗是心,藥毒皆性。而武俠捕捉人性之毒,不就是一種解藥嗎?不就是穿過虛空飛來的一枚暗器,好驚醒我們──哈,原來邪魔是侵膚入體,在自己平庸的日常裡孵育出來的啊。
而如果人不是人,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好指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