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動原始碼》:「我經歷,故我在」的時空岔路

2016/06/15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最近幾年,商業電影中「科幻」的類型片越來越多,但有足夠的思考性、甚至敢於挑戰觀眾的故事卻越來越少。史匹柏的《關鍵報告》、諾蘭的《全面啟動》、上個月剛寫過的《駭客任務》、許多人心愛的《王牌冤家》、再加上去年的《超時空攔截》⋯⋯這些在第一次觀看當下,幾乎不可能完全跟上的電影,是創作者對觀眾的邀請,邀請你事後反覆咀嚼,終至釐清和領悟敘事者要「說」什麼。

 

而這幾年,有三位西方導演的名字一直被我放在心目中的「科幻筆記本」,默默關注和期待。一是以《鐵巨人(1999)》出道的布萊德柏德(Brad Bird),拍出了皮克斯黃金年代的兩部代表作《超人特攻隊(2004)》、《料理鼠王(2007)》,轉戰真人電影的《不可能的任務四:鬼影行動(2011)》 也有聲有色。無奈去年的《明日世界(2015)》讓他跌跤了。第二位是尼爾布倫坎普(Neill Blomkamp),2009年的《第九禁區》讓我大驚喜,但後續的《極樂世界(2013)》、《成人世界(2015)》都令人失望,企圖心大,格局卻拍小了。

 

第三位是鄧肯瓊斯(Duncan Jones)。他的《月球(2009)》是我最愛的一部科幻片。在這之前,他是上述三人中唯一還未失足的,然而上週,我在看完他耗費五年心力拍的《魔獸:崛起(Warcraft)》後,心底只有無比傷心。簡約到難以置信的劇本,絲毫看不出向《魔戒》和《哈利波特》下戰帖的雄心,更重要的是,看不出瓊斯最擅長的對人物心理、自我認知劇變等等的溫暖關注和疼惜。

 

「科幻」顧名思義,雖然是幻想,但是是針對科學(或說奠基於科學之上)的幻想。故科幻有別於奇幻,一定會為故事中脫離現世的技術、規則乃至世界觀等等,設定出一套符合(故事內的)科學論述的背景。虛構是當然,但要虛構得看似有理,符合邏輯和數學,這是為何挑戰腦力的科幻片總會花前面三分之一或甚至一半「講解規則」,再在後半大幅地運用、抑或顛覆它們。

 

學習規則的快感,和玩遊戲的新鮮,構成許多優秀科幻片的魅力。然而——回到上上段的末尾所說,更動人的科幻片真正在意的,不是科學、哲理而是其中的「人」。科學的想像和世界設定,是為了襯托其中的人,或說是為了搭建舞台,讓在當中的人心面對抉擇,面對考驗,或流露傷感,或體驗寂寞。我已經提過無數次鄧肯瓊斯的《月球》,出色地帶出角色的心靈處境,包括一切認知(自己、世界、過去和未來)的落空,更探問在有限的生命中,如何找到意義?

 

《月球》的主角只有三年壽命,而他註定要為一個空虛的、離自己很遙遠的需求日復一日地供給。甚至說實話,這任務沒有一定需要他。至此,科幻常見的手法也體現了:他的處境,其實是現世中我們每個人的極端版,發現自己並不獨特、可以被取代,而且只有有限的生命。

 

然後,終於要進入這篇文章的主題。在看完《魔獸》的三天後,我忍不住拿出鄧肯瓊斯的第二部作品《啟動原始碼(Source Code)》來複習,為的是再次確認先前的評價不是幻覺。從獨立製片、單人卡司、模型拍攝的(很復古的)《月球》來到《啟動原始碼》,瓊斯進入了好萊塢明星的世界,有相當的預算做特效,拍的也是相對開闊的場面。而他也確實將自己在乎「人」大於科幻設定的特質,帶入這個故事裡,證明了當初邀他執導的男主角傑克捷倫霍(Jake Gyllenhaal)的眼光沒錯。

 

《啟動原始碼》是個運用科幻工具辦案的故事。一組科學家研發出一個設備,可以保留人類死前八分鐘的感官記憶,把它變成一個模擬遊戲般的空間,讓另一個各方條件(年齡,體格,神經分佈)相似的人「進入」那記憶裡。當一場恐怖攻擊發生後,就可以透過被害人的記憶進入案發現場,進而尋找線索,逮捕相關人士,甚至預防下一波攻擊。

 

然在這設定之上,這劇本從男主角的角度出發,堆疊出一個層層懸疑的故事。在阿富汗執勤開美軍直昇機的上尉史蒂文斯,突然在一列火車中醒來,他依稀記得自己正在出任務,而直升機似乎遭遇了什麼事故⋯⋯。但現在,他坐在車廂內,對座是一個優雅的女子正在跟自己聊天,但他不記得為何、在什麼時候上了這列車。甚至還發現女子叫他「尚恩」,一個他從沒聽過的名字。

 

接著,數分鐘之後,一陣爆炸襲來,他被炸死了。

 

被炸「醒」的史蒂文斯,發現自己身在一個像機艙的地方,一名不認識的女軍官正透過螢幕和他通話。自此,《啟動原始碼》一點一滴讓男主角認知自己的處境:當天早上七點多,一列開往芝加哥的列車被安放炸彈爆炸了,車上所有乘客罹難,而如今他被帶入這個稱作原始碼(source code)的系統中,得以讀取其中一名乘客尚恩的最後記憶。他的職責則是找到嫌犯,阻止據報會在下午發生的第二波大攻擊。

 

然而,在辦案的同時,「我為何會在這裡?」以及「這世界真的是幻覺嗎?」這兩大好奇,或說是困惑,一再地阻斷史蒂文斯專心循兇。他完全不明白這系統到底在幹嘛,自己又為何會身在其中?但故事的精妙之處在於,外界(現實世界)的時間正線性往前,一去不復返,越來越接近第二波攻擊的發生。這造成一種外部壓力,讓主角(想當然一定會)對自己處境的疑惑必須先被放在一邊。也讓計畫的負責人和溝通的女軍官的不耐煩、「沒時間多解釋」的奇怪態度變得合理。

 

但即使如此,一邊辦案一邊調查自己的真相,順便漸漸愛上女主角——這才是一個有真實感的角色性格。《啟動原始碼》最讓我欣賞的,或說是鄧肯瓊斯這兩個故事最令我驚豔的,是它們都藏有天大的「梗」,是《靈異第六感》結尾等級的那種大翻轉,這樣的翻轉只要夠力,放在任何電影最後都是稱職的回馬槍。但《月球》不僅僅滿足於此,它在揭露了主角真正的「身份」後,還花了半部電影細細地描繪他怎麼反應、詮釋、接受乃至突破這個命運。

 

同理,《啟動原始碼》的核心劇情也不在破案本身。電影開場十五分鐘,史蒂文斯已經先找到了炸彈,到了三分之二左右真兇已經被尋獲並制服了。然而,明白自己的處境(直升機失事而只剩下部分大腦功能還在運作)並向過去告別,再攀附所能碰觸的「那個」世界、試著在其中拯救/反轉一點什麼,這是一個將死之人的心願,以及應得的謝幕方式。

 

在《月球》裡,鄧肯瓊斯已經和山姆洛克威(Sam Rockwell)精采地搭擋,讓後者演出面對巨變者的情緒進程,甚至還有三年前三年後、不同人生階段的性格稜角。在此,傑克捷倫霍同樣非省油的燈,困惑,衝動,消沈,陽光等等不同階段的「他」,一再和那同樣八分鐘裡的配角對戲,而電影絲毫沒有重複之感。當然,他招牌的明星魅力,亦即那鄰家大男孩的可愛,加上在後段他和「父親」通上電話的真情流露,都好動人。

 

至於最後,當他只是想好好地為自己收尾,卻意外發現「這系統的功能超出你我想像」,進而導向最後的結局——這是這劇本回歸「科幻」本位的嘗試。面對這結尾,可以有不同的解讀方式:比如,原始碼其實不是讀取一段有限的回憶,而是開啟一座橋跳躍到另一個平行時空;或者,不是跳躍到另一個(原本存在的)時空,而是每次系統一啟動,就拉出一條新的時空線,而那條時空線向前奔去,將會持續存在⋯⋯

 

上面這兩者,有何差異?差別在於,如果另一個時空原本就存在,那從這裡「跳到」那裡的史蒂文斯,其實是覆蓋了他的宿主尚恩的意識,換言之在最後的快樂結局世界裡,有個原本存在的人被附身、被消滅了。這實在有點可憐。但如果那個時空是新的,那就無所謂「原本」的尚恩了,這樣想起來就沒那麼難過囉?

 

不過,我真正好奇的其實是:所有人都告訴史蒂文斯「那裡面的人/世界都已不存在了!」但仔細思考組長的解釋,那空間其實不只是「記憶」(否則他就不能看到尚恩生前視線不及的地方,更遑論前去探索),而是整個時空以類似「餘暈」的形式留存。那麼,既然那也是個時空,即使短暫,即使稀薄,它仍然有延伸成一個完整世界的可能。

 

而造就那延伸的關鍵是什麼?自然就是心智的力量。因為我經歷,因為我相信,因為我存在,所以這世界存在。《啟動原始碼》隱隱透露出「每個人感受到的時空,都可以是獨立的、專屬於他的世界」這樣的概念。而人之所見,心之所向,都因為他經驗了,而真實存在。這是為何,一旦原始碼系統啟動,一個新的時空就必然/必須被創造。

 

由此,可以再對應到先前談過的《駭客任務》華卓斯基姐妹將片中的世界區分為現實和母體,母體是直接連通意識的虛擬世界,並沒有實體存在而只是一堆電子訊號。這樣的設定不難懂,也由於母體世界是系統「模擬」真實所產生的,所以其中的規則可以被改寫,「因為我相信,所以我能超越系統限制」的心靈力量,則是片中的救世主神蹟。

 

面對《駭客任務》,我們可以討論的不是「母體世界是否是現實?」而是「母體難道沒有現實的意義嗎?」在其中不只有感官,能思考,還有人際和生老病死,還有陪伴與愛。這些東西,就算是被「模擬」的,也無法否定其對人心的意義。一個在母體世界過了美好一生的人,他的生命經驗的價值,不該被否定。

 

再回到《啟動原始碼》,從這概念出發,就算史蒂文斯經歷的根本不是另一個(已存/或被分岔產生皆可的)時空,而只是他腦內的世界,只要那個世界可以繼續運轉,那就是值得走下去的人生。

 

當然,還有另一部一定會想到的電影是《全面啟動》。即使基礎設定很不一樣,但對於記憶的可靠性和真實性、完整性,《全面啟動》在其核心——亦即主角柯柏對妻子茉兒的思念——也有過一番討論。茉兒在劇情裡,是一再出現在夢境世界搗亂、阻止柯柏的幻影(the shade),她是他對她的記憶所組成,而她的行為又暗指因為妻子的死,柯柏暗暗怪罪自己,不該繼續玩夢。《全面啟動》的腦筋考驗程度,在我們前面提過的科幻片單中絕對可以名列前茅。然而藉由這段最內裡的掙扎、辯證,它也讓自己身處以「心」為本的科幻故事之列。

 

柯柏對茉兒說,我無法想像出你完整的樣子,我已經盡力了但是、你的完美和不完美,那些超出了我的能力所及。《啟動原始碼》樂觀地讓主角抓住某些東西,《全面啟動》談的卻是放手,是明白和一段無法改變的回憶共處,不會生出新東西。

 

電影開頭沒多久,史蒂文斯就在無意間講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話:「這還是同一列火車,但有些地方不同了。」沒有固定的命運這回事,也沒有永遠相同的視角,和未來的可預期性。另一句時常出現在片中的對白是:如果你只剩下一分鐘可以活,你會做什麼?

 

會做一件不做會永遠後悔的事。——我知道這是偷懶的答案,但你想到你的答案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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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蔡宜蒨

封面圖片來源:Pixaby

 

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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