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山蘇姬宣布「全民盟」參選)
緬甸反對黨領袖翁山蘇姬七月十二日宣布,她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全民盟)」決定參加預定十一月八日舉行的全國大選,同時不諱言如果「全民盟」獲得大勝,就將推動修憲讓她可以競選總統。
在此之前,「全民盟」一直不願證實是否要參加或抵制大選,但翁山蘇姬已經在不同場合公開表示,她要求「全民盟」在即將來臨的大選中要取得「壓倒性勝利」。這次,則是翁山蘇姬正式證實「全民盟」不會缺席,而且參選的「任務」就是要修改憲法,為她競選總統鋪路。
翁山蘇姬陣營先前所努力推動的修憲,主要包括兩個部分,一是將修憲門檻從百分之七十五降成百分之七十。這是因為緬甸憲法第四百三十六條規定,重大修憲案需獲百分之七十五議席同意。由於軍方指派的國會議席高達百分之二十五,換句話說,只要軍方不同意,任何憲法條款修訂都不可能通過。
其次,就是修訂憲法第五十九條「總統、副總統候選人,其配偶及子女不能是外國人」的規定。翁山蘇姬的兩個孩子及已故丈夫都是英國籍,因此這個條款一直被稱作是為翁山蘇姬量身打造的「翁山蘇姬條款」。
為了推動修憲,「全民盟」曾經發動全國簽署運動,總共收集了五十萬個簽名,等於每十個緬甸人中,就有一人贊成修憲。「全民盟」發動簽署運動的目的,當然是希望能藉此給當局施加壓力。
六月二十五日,緬甸國會委員會經過三天辯論之後,就降低修憲門檻案進行表決,結果全院六百六十四名國會議員中有三百八十八人支持,未達通過這項修憲案所需的四百九十八票(百分之七十五)門檻。
這個表決結果,很清楚地顯示出,儘管緬甸從二0一一年開始實施改革,終止全面軍事統治,四年後,軍方仍不準備放棄掌權。
對於翁山蘇姬而言,她要率領「全民盟」在年底的選舉中贏得會議席,應該是毫無懸念,但想要進一步競逐總統大位,現在已經是絕無可能。所以她才會大聲疾呼要贏得「壓倒性勝利」,來進一步推動修憲。
只不過以緬甸當前的政治生態及結構來看,翁山蘇姬是否能如意,其實存在著很大疑問。
一般預料,如果大選公正進行,「全民盟」應該能獲得勝利,而在大選之後,新國會就將選出下一任總統。但是民間聲望很高的蘇姬卻不能參選。
另一方面,在年底的大選中,代表少數民族的政黨也有可能崛起,成為足以削弱翁山蘇姬所領導「反對黨聯盟」的第三勢力。「全民盟」和執政的「聯邦鞏固發展黨(鞏發黨)」都以緬族為主,而少數民族對於緬族向來沒有好感。
目前,七個少數民族政黨已經在國會中控制著約三成的席位,而「全民盟」所掌握的席次還不到百分之七。
(登盛曾是軍政府要員)
另一方面,就緬甸當前的政治生態及結構而言,「全民盟」已經不可能複製一九九零年那次「壓倒性」的勝利。
一九九零年時,「全民盟」在四百九十二個議席中狂掃三百九十二席,佔了百分之八十三。但當時的軍政府以修憲尚未完成,拒絕交出政權。之後修憲一修二十年,直到二0一零年才再舉行大選,同時宣佈一九九零年大選無效。
「全民盟」的那次「壓倒性」勝利,就這樣成了一個無聲無息的「歷史名詞」。
就實際而言,「全民盟」此次再怎麼「大勝」,也不可能贏得超過百分之七十五的議席。那麼,要藉著大選獲勝翻盤,簡單地說,就是痴人說夢。
緬甸上次大選是在二0一0年,當時翁山蘇姬還在軟禁中,緬甸修改選舉法,規定政黨必須重新登記才能參選,但是又增加了「政黨成員不能有遭刑事判刑者」的條款。換句話說,如果「全民盟」要重新登記,就必須把主席(翁山蘇姬)開除。「全民盟」因此拒絕重新登記而喪失參加該次大選的資格。
大選之後,由軍政府變身的執政黨已牢牢掌控國會兩院,於是在二0一二年釋出一些席位,同時修改選舉法讓翁山蘇姬參加補選。翁山蘇姬和「全民盟」的同志才得以在國會內攻取僅佔區區百分之七的四十三席。
這個過程也顯示出,緬甸當局一直以來是如何處心積慮不讓翁山蘇姬出頭。
不過前述的憲法修訂表決結果贊成票高達三百八十八張,佔了國會議席將近百分之六十,已經顯示出不尋常的意義。如前所述,「全民盟」的議席僅佔國會議席的百分之七,就算加上其他少數黨派盟友,恐怕也不到百分之二十,其他絕大多數議席都是握在「鞏發黨」手中以及軍方的百分之二十五席次。
而且這次的表決與過去有個很大不同之處。在過去,緬甸國會所採取的投票方式都是公開舉手表決,所以即使有「異心」,也不敢公開展露,而這次是秘密投票,說明了有很大部分的執政黨議員「倒戈」。
這應該就是為什麼翁山蘇姬大聲疾呼「全民盟」要取得壓倒性勝利的原因。易言之,翁山蘇姬已經接受了此次無法競逐總統大位的命運,但是決心帶領「全民盟」參加選舉,在國會取得壓倒性的席位優勢,再來推動修憲翻盤。
然而這個策略還是會面臨一些障礙。
首先,翁山蘇姬是反對陣營裡唯一有人望的領導,這麼多年下來,包括「全民盟」在內的反對黨,並沒有任何一位足以取代翁山蘇姬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全民盟」即使贏得大選,可能還必須與「鞏發黨」取得妥協,推出雙方都能接受的總統人選,最可能的人,看起來是「鞏發黨」主席、現任「人民院」議長瑞曼。
只是,「全民盟」贏得大選,卻必須將總統大位拱手讓人。反對陣營會接受嗎?
還有一個更大的隱憂便是。如果「全民盟」真的獲得壓倒性勝利,一九九零年的歷史會重演嗎?
翁山蘇姬跟緬甸軍頭鬥爭長達二十餘年,不會不明白對方對於失去政權的恐懼。
特別是翁山蘇姬領導「全民盟」參加前述二0一二年的國會補選,結果大獲全勝,共贏得四十三席,分別是「人民院(下議院)」三十七席,「民族院(上議院)」四席,以及區議會兩席。
其實,那次緬甸當局之所以會舉辦國會補選,本身就有其特殊的政治意涵。
首先,緬甸如果真心走向民主,最好的表達誠意機會,其實是二零一零年十一月的那次大選。
就緬甸而言,那是一次具有分水嶺意義的選舉,因為自後統治緬甸長達五十餘年的軍政府就結束而由文人政府接手。
但是在那個大選之前,當時的軍政府作足了所有的防範動作,結果軍政府所卵翼、領導層都是軍人換穿西裝者的「鞏發黨」大獲全勝,再加上軍方的百分之二十五保障席次,一舉囊括了國會中百分之八十四的席次。
(丹瑞大將隱身幕後操控)
當時軍政府最高領導人丹瑞大將的心腹、曾任總理的登盛也「奉命」脫下軍服,搖身一變為總統,組成了幾乎全以前軍政府要員為班底的文人政府。
這個政府,於二0一一年三月上任之後,突然像川劇變臉絕活一樣,一夕之間變成了「民主急先鋒」,拋出一個接一個讓人目不暇給的改革措施,還劍及履及立刻修改了選舉法,讓蘇姬及「全民盟」當場敗部復活,可以參加國會補選。
那麼,軍政府之前為什麼想方設法阻止蘇姬及其政黨參選?
因為,如果當時讓蘇姬參選,軍政府很可能會像一九九零年那次潰不成軍。
那麼,後來上台的文人政府為什麼又想方設法地讓蘇姬參選?
因為,軍政府所安排的政府、內閣、國會都已到位,甚至首都都遷到戰略地位遠優於仰光的內比都,而那次所釋出的席位還佔不到國會席次總數的百分之七,就算是全部被「全民盟」拿去,也不會造成任何有意義的威脅。
事實上,緬甸政府並不在意「全民盟」可以奪下多少席,他們只要確保翁山蘇姬勝選,就達到目的了。他們的目地就是要最具指標意義的翁山蘇姬進入國會,甚至進入政府,然後轉而對西方國家施加解除制裁的壓力。
從這個角度來說,翁山蘇姬等於被迫配合緬甸軍頭演出,更尷尬的是,她還沒有拒絕的本錢。不僅如此,連當年到訪的美國國務卿希拉蕊,都淪為配合演出的演員。
希拉蕊是於二0一一年十一月三十日到緬甸作了兩天的訪問,那次是五十六年來首次有美國這麼高層級的人物訪問緬甸,媒體也大事報導,給人的印象是緬甸對於「上國」來訪應該感激涕零、欣喜欲狂。
只不過實際上的情況是,希拉蕊抵達時僅有緬甸外交部一個小代表團接機,進入市區的路上,連最起碼的歡迎標語都沒有。
希拉蕊和緬甸總統登盛見面之後,也並未如預期舉行聯合記者會,而是各自對媒體發表不痛不癢的會面感想。倒是希拉蕊與翁山蘇姬接著的兩度會面相當轟動,引起大篇幅報導,兩人也舉行了聯合記者會。
那麼,難道是緬甸政府不重視希拉蕊的訪問嗎?
當然不是,但他們重視的是將希拉蕊往訪,以及翁山蘇姬同意與政府合作的訊息傳播出去。那齣戲完全按照已隱身幕後的緬甸軍頭,特別是丹瑞大將所預定的劇本、進程演出。
翁山蘇姬也一樣,如果她不配合演出,就勢必要僅扛著一塊「民主女神」的牌子走入歷史。所以,她不能不妥協,妥協,至少還有翻盤的機會。
但是緬甸的軍頭是何等人物,他們太擅於操縱時勢,進行鬥爭,該軟時軟,該硬就硬,毫不含糊。至少到目前為止,翁山蘇姬總是輸的一方。
舉例來說,緬甸國會二0一二年四月二十三日在首都內比都開議,其中有個儀式是補選當選的議員宣誓就職。不過,翁山蘇姬及她所領導「全民」的其他四十二位當選人,都沒有參加宣誓儀式,使得當時已經趨於緩和的緬甸政局突然緊繃起來,大有風雨欲來之勢。
主要的原因就是翁山蘇姬堅持宣誓書中「捍衛憲法」的字眼必須改為「尊重憲法」。但是緬甸當局並未同意,前一年三月上任以後,對反對派釋出許多讓人跌破眼鏡善意的總統登盛也明確表示,這個字眼沒有修改的空間。
鑑於翁山蘇姬一直以來所表現出堅定不退讓的態度,大家都對雙方的僵局十分憂心,甚至擔心出現憲政危機,使得好不容易出現的民主改革再蒙上陰影。
不過在堅持十天之後,翁山蘇姬和「全民盟」的當選人都做出讓步,因為「我們(反對派)都相信在政治中必須保持彈性,這也是不經暴力而達到目的的唯一途徑」。一場迫在眉睫的危機,就這樣解除了。
這對翁山蘇姬而言,當然是讓步,而且她不讓也不行,因為她的堅持已觸動緬甸軍方最敏感的神經,觸及對方不可能讓步的底線,翁山蘇姬如果還像過去一樣堅持不退,緬甸的民主進程很可能就會在原地踏步,不再前進,甚至倒退。
那麼,「捍衛」和「尊重」這兩個字眼,究竟有著什麼樣的差別呢?
翁山蘇姬陣營認為,「捍衛」會綁住他們企圖修改二零零八年所頒佈憲法的手腳。
這部憲法是緬甸前軍政府花了十八年的時間制訂出來的。當初軍政府就是以憲法尚未制訂完成為由,拒絕將政權交給一九九零年獲得壓倒性勝利的「全民盟」,同時先後將翁山蘇姬軟禁了十五年。
這部憲法的精髓在於賦予軍方捍衛緬甸的各種權力,其中一項就是規定軍方得以在國會及地方議會裡擁有百分之二十五的保障席次。
翁山蘇姬在參選之前就表明,她上任之後,將致力於修改憲法中「不公平、不民主」的條款。她雖然沒有明說,但大家都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平心而論,「全民盟」在國會六百六十五席只佔了四十三席,根本沒有能力修改憲法,但是她傳達出的訊息,卻向全緬甸人民乃至全世界宣達了挑戰軍方的不畏訊號。
可是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全民盟」那次參加補選大獲全勝,甚至於在理論上是執政黨鐵票區的內比都也都秋風掃落葉,其所展現出的氣勢,能不讓隱身幕後的軍人膽戰心驚?
還有就是那次補選過後,儘管文人政府作出許多讓步,但軍方的態度卻一如既往,十分強硬。譬如翁山蘇姬競選演說中批評軍方的部分就遭到刪除,隨後要求把「捍衛」改成「尊重」,也遭到拒絕。換句話說,緬甸政府對翁山蘇姬及反對黨的讓步,其限度是不真正影響到統治基礎。
翁山蘇姬顯然會努力於帶領「全民盟」像一九九零年那樣贏得大選,甚至贏得政權。只不過,軍方會這樣就放手嗎?
翁山蘇姬也應該已經深切明白,除非她真的只甘於作一個終其一生沒事就會被軟禁的「民主女神」,她就必須走下神壇,真真實實進入顯然不是這麼公平的競技場,再打一場轟轟烈烈的仗。
更重要的是,她已經七十歲了。就算這場仗打勝了,到下次總統選舉,她也將是七十五歲的人了。有關這一點,一九九六年緬甸大規模學生運動領導人妙延琅添說得比較實際、直接。他表示緬甸抗議示威的時代已經結束,他已和在獄中結交的同志決定組成一個民運組織聯盟,支持翁山蘇姬,開始在體制內活動。他說,「打不過對方,就加入對方吧」。
翁山蘇姬可以寄望的是,這場仗,有人民作後盾,有國際社會張大眼睛監督,而現在的緬甸政府,雖然是當年的軍政府化身,畢竟還是有所不同,也許不敢悍然重演當年舊事。
這一切,也都是「也許」而已。沒有人知道,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現在穿著西裝的軍人,會不會又換穿回軍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