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六年,退役上校劉錫輝先生向媒體投書「我的父親六十八年前被胡璉部隊槍殺」,讀來令人唏噓,他寫道:
六十八年前,一九四八年底,號稱擁有十萬大軍的國軍十二兵團在雙堆集被共軍殲滅,司令官被俘,副司令官乘戰車突圍逃出,殘部約十餘人。半年後,這位副司令官在江西省集合約六十位前部屬,重組十二兵團,自任司令官,轄三個軍六個師。
成軍不久,這個兵團敗退,途經廣東省興寧縣,一批像散兵游勇的人,扛著「洪都支隊」大旗,到處抓兵、強奪糧食,鄉民奔走相告四處逃避,我逃避到外婆家,第二天舅舅告知:我父親被槍殺了,因為那批兵用手榴彈在我家門口池塘中炸魚,我父親口頭表示不滿,就被槍殺了。
回到家中,母子正在欲哭無淚,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第二批扛著「武夷支隊」旗號的又來抓兵了,這次我來不及逃,被抓著了。
劉錫輝先生是廣東省興寧縣(今興寧市)水口鎮石塘村客家人,在家鄉時本名劉錫光,一九三二年出生。
被抓兵上戰場
一九四九年九月,胡璉重組的第十二兵團,自江西一路敗退,途經廣東欲前往台灣,一一八師李樹蘭部扛著「洪都支隊」大旗,招搖過市,到處抓兵拉伕,搜刮糧食,經過劉家時,將手榴彈丟進門前的池塘炸魚,劉展文看不下去,出面抗議,竟遭當場槍殺,享年僅四十一歲;母子悲痛欲絕,草草處理劉展文遺體,未料十天後,十四師四十一團廖先鴻部「武夷支隊」又來抓兵,年僅十七歲的劉錫光避逃不及,與四個堂叔一起遭強押入伍,約三百人被集中在興寧縣立水口第三初級中學。
為防止他們脫逃,當晚以客運車隊載至湯坑地區,再走路到揭陽地區,編成穿著各形各色民衣的「新兵大隊」,身揹米袋條,腰繫自用衣物和碗筷,由老兵押著,一路走走停停,往潮州、汕頭移動,企圖逃走者,抓回後被當眾用槍托或扁擔毆打,以儆效尤。
到汕頭後,被集中關押於碼頭上某處暗無天日的倉庫內,編隸於胡璉兵團第十九軍劉雲瀚部,十月十九日,第十九軍在汕頭登船,被抓兵者誰也不知船將駛向何方。此時已是東北季風,海象不佳,被抓兵者從未出過洋,暈船嘔吐至腹中空無一物,到最後連膽汁都吐出來,癱軟在甲板上無法坐站,周遭嘔吐穢物及屎尿四溢,到處瀰漫著令人作噁的空氣,完全無法進食。
海上顛簸數日後,十月廿四日晚登陸,他們尚不知所到之地為金門。下船時,見「新兵們」仍著從老家一路穿來未曾換洗過的民服,且東倒西歪、狼狽不堪,已移駐金門的「福州綏靖公署」主任湯恩伯忍不住說:「形同乞丐,怎麼臨陣作戰?」
下船後,炊事兵在沙灘上埋鍋造飯,被抓兵者只分得一碗稀飯,待稍恢復體力後,行軍到附近民房,在屋簷下合衣而躺,半夜忽聽槍砲聲大作,但因虛脫無力,仍昏睡不醒。
次日部隊開赴戰場,新兵沒有軍服,更不知如何開槍,怯戰而臨陣退卻,四十二團李光前團長為鼓勵士氣帶頭衝鋒,隨即中彈身亡;劉錫光所在的四十一團,因團長廖先鴻通訊失聯,僥倖躲過接戰,成為倖存者。
時任臺灣防衛司令的孫立人將軍,早已獲悉「共軍將進犯金門,進而奪取臺灣」之情報,曾先期到金門前線視察部隊防務,發現兵力不足,便將自己訓練出來的青年軍二零一師調到古寧頭擔任防務;當時胡璉的部隊開到廈門,士兵還要用繩子成串牽起來,孫將軍見狀,問他們團長:「為什麼要這樣做?這如何打仗?」
對方回應:「怕他們跑掉」。
二零一師調防金門古寧頭後,依照孫立人將軍的部署,一邊築工事,一邊常態性作戰演習。十月廿四日,二零一師照例進行反登陸作戰、步砲協同大演習,火力支援、火網交織如同真實作戰,當天午夜,師長鄭果發現共軍準備登陸攻擊,即電告李良榮與孫立人將軍,孫將軍即電命二零一師先退入碉堡戰壕,待敵軍全登陸進入袋裡後,封鎖灘頭,即開始攻擊掃射,甕中捉鱉,一個也逃不掉。
十月廿五日淩晨一點三十分,古寧頭戰役在二零一師的陣地前正式打響,戰局終在二零一師血戰下勝負底定。
胡璉在《金門憶往》中述及四十二團團長李光前陣亡,可窺胡璉重建之十二兵團一路抓兵,既缺裝備,也無訓練,幾無戰力:
「本團之武器,乃收繳福建、廣東叛變之保安團隊之武器,腐舊不堪用。我營只有五挺機槍,兩挺打不響、三挺不能連放……兵又都是新募集來的,伏地不起……而四十二團攻的只是共軍二五一團一個排而已……」
可是後來,隨著孫立人將軍遭莫須有罪名軟禁,金門古寧頭戰役的戰功被當局全部歸為胡璉兵團,二零一師的血戰被刻意湮沒。
是役,槍殺劉錫光父親的一一八師被蔣中正授予「虎軍」稱號,獲頒「榮譽虎旗」乙面,而劉錫光穿著家鄉一路未換的家衣,奉命隨四十一團打掃戰場,尚未走出喪父之痛,又見遍地殘破不堪的屍體,穿著民服犧牲的人已成無名英雄,令他驚駭恐懼無以言喻!
努力求學轉變命運
在軍中熬了幾年,為了求生存,他以初級中學程度,在一九五二年考取陸軍官校二十五期,兩年半後,以總成績第一名畢業,任少尉軍官,國防部將他的名字由「劉錫光」改「劉錫輝」,又派駐金門。
一九五八年八二三砲戰開打,十一月一日,劉錫輝所在陣地遭共軍集中砲擊,落彈如雨,已是砲兵中尉連附的劉錫輝,在指揮所裡與副連長董玉玲上尉並肩而坐,其中一發砲彈擊中指揮所門口走道,漆黑中「轟」一聲巨響,破碎的彈片飛進所內,一股混合煙硝的血腥味撲鼻而來,等到連指導員聞聲趕抵,發現副連長已殉職,一息尚存的劉錫輝被救起,之後劉錫輝獲頒「陸海空軍褒狀」。
一九六一年,劉錫輝考入成功大學,就讀機械學系及研究所,獲機械工程碩士學位,一九六九年入中山科學院工作,一九七二年被選派赴美國聖母大學(University of Notre Dame)深造,獲航空工程碩士學位後,又返中山科學院參與研發工作,成功突破技術瓶頸,連續兩年獲頒「莒光獎章」、「六等雲麾勳章」。
當時劉錫輝參與天弓飛彈、雄風飛彈及天劍飛彈研發工作,負責飛彈系統模擬。任務是建立模擬實驗室,測試飛彈系統導引控制功能,並在實彈試射之前,先行找出可能缺失,務求完善無誤,再運送到基地試射。
父親之死是永遠的傷疤
一九八七年,兩岸終於開放探親,他因公職人員身分被管制,無法返鄉探親,兩年後,通過重重關卡,母親以難民身分來台團聚,在桃園機場,母子相看無語,「母親已經不是四十多年前,那個能從水口三中背著我翻山越嶺回家的身影了。」
回到家中,母子倆閒話家常,卻不敢重提那段離別的苦難,過了幾天,才漸漸談起當年部隊槍殺父親的往事。母親悲不可抑,嚎啕大哭,原來,那時的母親即將臨盆,才目睹丈夫被殺,又眼睜睜看著十七歲長子被抓走,一時悲傷過度,產下一個沒有生命的胎兒。
來台四個月後,母親回到廣東老家與家人繼續生活。
一九九二年,為了能赴大陸探親,劉錫輝辭職,舉家移民美國。返回故鄉廣東,探望母親、叔叔和弟弟等家族故舊,卻面臨家族男丁遭國軍拉伕至臺灣,留在大陸的家族成員無法入黨、入公職、就業困難、生活窮困的窘境,他的弟弟一直不太諒解他:「你父親被國軍槍殺,結果你沒有為父親報仇雪恨,還幫著國軍!」
聞聽此言,劉錫輝痛苦不已,父親之死是他心中永遠的傷疤,他需要給親族一個交代。二零一三年,他出版《大變動時代的滄海一粟──劉錫輝回憶錄》,首度公開父親劉展文被胡璉部隊殘殺之情事。
八八父親節,他寫下《我與父親的距離》:
父子緣薄,無限哀思。我童年時父親管教嚴肅,成長時期經常分別,父親有生之年,結緣十七載,沒有說上幾句話。一九四九年兵荒馬亂,胡璉部隊第一一八師,軍紀敗壞,無法無天,「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父親遭到殺身之禍,還來不及辦理喪事,我隨後被第十四師抓兵,劇變之下,父親的音容模糊不清。直至今天,我連一張父親照片都沒有,真感到悲哀遺憾。
當兵受到洗腦三年之後,考進陸軍軍官學校時,「學生自傳」填寫家庭狀況,竟謊稱父親「遭到共匪殺害」,二十多年之後重新看到學生自傳,深感愧疚。
國軍缺糧缺兵,違法掠奪糧食,殘殺平民,強迫被害人的兒子當兵,……胡璉變成現代孫悟空,憑空變出十萬大軍抵達金門島,四十二歲就擔任兵團司令官的榮耀,救國救民的志業,變成鏡花水月一場空,一將功成萬骨枯!
據曾建元教授在《胡璉與怒潮的浮光背影》中所述:「七月二十二日胡璉嚴詞申斥沿途拉伕抓兵……第一一八師李樹蘭部為駑駘劣騎」,劉錫輝認為,一九四九年五月胡璉重組第十二兵團,舊部歸建,龍蛇雜處,第一一八師軍紀敗壞,胡璉早就知道,只是無能改善,而古寧頭戰役該師作戰有功,獲頒榮譽虎旗,師長李樹蘭上校晉升少將,歷史真相何在?歷史只刪節了一點,犯罪就真的變成偉業了。
「我究竟為何而戰?為誰而戰?」
二零一四年初,劉錫輝向馬英九政府陳情,期盼馬政府依據《國軍軍事勤務致人民傷亡損害補償條例》之規定「民國38年遷臺後至民國70年6月30日止,台灣地區人民因國軍軍事勤務致傷亡或財物損害者,得依本條例規定申請金錢補償」,向他的家族表示歉意,稍作補救,以撫平傷痕,但馬政府回覆:「所陳乃刑事案件,國防部為行政機關,無法審認事實與證據。」
為此,他特地返回廣東老家,辛苦取得相關證據帶回台灣,再度向馬政府陳情,馬政府依據《國軍軍事勤務致人民傷亡損害補償條例》其中「第一項所稱台灣地區,指台灣、澎湖、金門、馬祖及政府統治權所及之其他地區」,再回覆他:「本案事發地點為廣東省,不在《國軍軍事勤務致人民傷亡損害補償條例》範圍內。」
二零一六年,因蔡英文政府主張轉型正義,他又向蔡政府提出陳情,蔡政府回覆「尊重權責機關處理意見」;同年六月,因憲兵涉嫌用鐵鍊吊死流浪狗「小白」,多個動保團體到國防部大門口抗議,部長馮世寬兩度出面道歉,劉錫輝看到新聞,想到父親數十年前在自家門口莫名其妙被國民黨部隊槍殺,這幾年數度陳情都未果,內心五味雜陳,感嘆:「唉,人不如狗,誰來還我公道?」
二零一八年八月,他將最後的希望寄託在行政院促轉會(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但等來的依舊是「國防部為行政機關,無法審認事實與證據。」他藉馬忠良教授所言,「我的人生遭遇,堪稱舉世罕見,先父被敗退的國民黨軍隊殘殺,迄今連道歉都沒有,奢談什麼轉型正義?」
事實上,劉錫輝知道現行制度已無處理空間,才選擇上書陳情,甚至寧願退還兩枚勳章,以期換來一句道歉,這句道歉對他來說就是一種寬慰,為父伸冤,告慰先父先慈在天之靈。
他很難過:「這個國家的軍隊在一九四九年違法殘殺我的父親,當我向他們陳情,希望他們向我的家族致歉,卻被冷酷對待,那張『陸海空軍褒狀』和『雲麾勳章證書』,對我而言已毫無意義,它只是一張紙而已。」
「我究竟為何而戰?為誰而戰?」
他試問,胡璉部隊在赴金門古寧頭之前的抓兵搶糧之違法亂紀、殘殺平民的罪行,竟被排除在保護人民法律之《國軍軍事勤務致人民傷亡損害補償條例》適用範圍之外,那麼,一九四九年前的中華民國歷史、追溯至一九四五年八月的《促進轉型正義條例》,該如何自處?
從荒謬的年代到弔詭的年代
二零一七年四月五日,胡璉將軍之孫胡敏越牧師發表公開信:
「劉伯伯平安:
為民國38年九月份先祖父部隊,對您父親之對待深感遺憾與虧欠;那一代中國的歷史造成了許多的苦難;願神的愛親自讓我們能走出傷痛,也求神的恩典祝福劉家後代子子孫孫。
敬祝身體康健 晚胡敏越敬上 民106年四月五日。」
國共內戰期間,國軍拉伕、擄人來台從軍,這不同於社會主流的敘事,真實存在,卻鮮少被人提起。促轉會前研究員曾建元教授曾說:「我要為劉錫輝,或類似他處境的外省老伯伯說一些公道話,在老兵這一塊,還沒有處理妥當,是轉型正義問題中的一個缺角。」
曾建元指出,國軍過去抓伕,甚至沒有給予完整的軍事訓練,導致很多人失去了青春和生命,雖然有許多外省伯伯順利到台灣來,但那是他們僥倖從戰爭活了下來,反觀那些死掉的人該怎麼辦呢?難道不需要對自己國民犯下的錯誤道歉嗎?
外省老兵被抓兵從軍,能夠倖存,已屬萬幸,古云「一將功成萬骨枯」,胡璉將軍的盛名、古寧頭的告捷,台灣的安危,無不奠基在包括拉伕在內無數外省無名軍人的犧牲之上。
轉型正義中最重要的就是歷史正義問題,讓過去的不公不義,能夠還原真相和責任,還受害者是非公道。胡璉兵團拉伕從軍,無數的少年和青年不是埋骨沙場,就是沉入台灣民間凋零,如果沒有劉錫輝的執著,今天還有誰知道他們的委屈?我們應該跨越黨派之爭,站在人道主義和歷史正義的高度,對國軍拉伕下的外省受難者及其家屬鄭重道歉,讓這一代外省人的流離人生,能被民眾所共同認識與紀念。
「搶救遷台歷史記憶庫」編輯楊雅穎曾寫道:
「『從荒謬的年代到弔詭的年代』,這是劉錫輝對一九四九年以來中國人的命運所下的註腳。如果我們能夠微觀的閱讀歷史,我們可以看得到金門人尊奉的胡璉將軍,其部屬也曾犯下殘殺平民的罪行;我們也可以看到古寧頭大捷的光環下,多少殘骸躺在沙場上平白犧牲;我們也可以看到正義響亮的口號下,一位飛彈專家,其殺父之仇的控訴,遭到何等漠視。」
作家蔡榮根在《風雲劇變中滄海之一栗——老兵劉錫輝史詩般的人生》中寫道:
戰爭殘酷無情,歷來治史者都只論及王侯將相的豐功偉業,不知為誰而戰,為何而戰的黎民百姓被挾迫上戰場,或為王師?或為流寇?完全不是自己所能抉擇,國共內戰也是這樣,這是上一世紀無數老兵的遭遇。像劉錫輝這樣背負國軍「殺父之仇」枷鎖,又沒有選擇自己人生的自由,尤其令人掬淚!
劉錫輝退休以後,以耄耋之年,為其父劉展文先生當年的冤死陳情,無論馬英九或蔡英文政府都沒還給他應有的正義,唯一讓他稍為釋懷的是,胡璉的孫子胡敏越代表祖父胡璉向他道歉,並求神恩典賜福劉家後代子子孫孫的公開信。尚未等到政府的一句道歉,他只能靠寫作療癒,靜待正義遲來的那一天。
今天台灣的二千三百萬人,因各有不同的歷史記憶和感情,以致形成不同的政治立場。張學良寫給蔣中正的輓聯「關懷之殷,情同骨肉;政見之爭,宛若仇讎」,恰是如今很多人與周邊好友的真實寫照。大家容有不同的過去,但如何面對共同的未來,卻是我們每個人現在共同的功課。
——附錄——
一九八二年五月,作家李敖寫下《為老兵李師科喊話》,現擷取部分,他與被抓兵的壯丁的對話,以及他曾見到的悲慘景象。對被抓兵來臺的老兵,他有著深切的同情:
「你們從哪裡來的?」
「廣東曲江來的。」
「你們一共有多少人?」
「我們從曲江動身的時候有七百人,可是現在只剩下十七個人了!」
「怎會只剩了十七個人呢?是不是在路上逃跑了!」
「先生,沒有人逃跑啊!老實說,能逃跑到哪裡去呢?路上好多地方荒涼極了,不但沒有東西吃,連水都沒有的喝。我們沿途來,根本沒有準備伙食,有的地方有的吃,吃一點,沒有吃的,就只好挨餓。可是路卻不能不走。而且好多地方的水啊,喝了之後,就拉肚子。拉肚子,患痢疾,又沒有藥,所以沿途大部分人都死了。」
我看到好多壯丁被繩子拴在營裡,為的是怕他們逃跑.簡直沒有絲毫行動的自由,動一動就得挨打了,至於吃的東西,更是少而粗糲,僅是維持活命,不令他們餓死而已。
在這種殘酷的待遇下,好多壯丁還沒有到達前線就死亡了。那僥倖未死的一些壯丁在兵營裡受訓練,大多數東倒西歪的站也站不穩。這是因為長途跋涉,累乏過度,飲食又粗劣而不潔,體力已感不支,又因西南地方惡性瘧疾流行,因此,一般壯丁的健康情形都差極了!
押送壯丁的人,對於壯丁的死亡,似毫無同情心,可能因為看得太多,感覺也就麻木了。
我在湘西廣西的路上,屢次看見野狗爭食那些因死亡而被丟掉的壯丁屍體,它們常因搶奪一條新鮮的人腿,而紅著眼睛厲聲低吼,發出極其恐怖的叫聲,令人毛骨驚然!有的地方,壯丁們被埋起來,但埋的太草率,往往露出一條腿或一隻腳在地面上,有的似乎還在那邊抽搐著,可能還沒有完全死去,便給埋進去了!
在貴陽城外,有一塊壯丁經過的地方,因為棄屍太多,空氣裡充滿了濃烈的臭氣,令人窒息欲嘔。有一天晚上,貴州馬場坪一個小市鎮裡,屋簷下的泥地上零零星星的躺著不少病倒的壯丁。我用手電筒向他們面部探照了一下,看見其中的一個奄奄一息。我問他怎麼了?他的眼睛微微睜開,向電光注視片刻,只哼了一聲,便又閉上,大概從此就長眠了。
在雲南,我看見一班辦兵役的人,正在賭博,因為通貨膨脹的關係,輸贏的數目很大,大堆的鈔票放在桌上,大家賭的興高采烈,根本不管那些已瀕於死亡的壯丁。有一個垂死的壯丁在旁邊,一再要求:「給我一點水喝,我口渴啊!」辦事人非但不理,反而怒聲喝罵;「你滾開去,在這裡鬧什麼了?」
我沿途看見的,都是這些殘酷悲慘令人憤慨的事。辦兵役的人這樣缺乏同情心,可以說到處可見。
有一天我看見幾百個人,手與手用繩子穿成一串。他們在山上,我們的車子在山下馳過。他們正在集體小便,好像天下雨,從屋簷流下來的水一樣;他們連大便也是集體行動。到時候如果大便不出,也非大便不可。若錯過這個機會,再要大便,是不許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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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
柯沛辰、鄒鎮宇、謝婷婷、黃君瀚、黃聖庭、楊絡懸:《17歲遭抓伕入伍,劉錫輝:國軍槍殺了我的父親》;
劉錫輝媒體投書:《我的父親69年前被胡璉部隊槍殺》;
柯沛辰、鄒鎮宇、謝婷婷、黃君瀚、黃聖庭、楊絡懸:《曾建元:被偷走人生的17歲少年,抓伕:轉型正義的未盡之處》;
劉錫輝:《中華民國何去何從?劉展文先生受難72周年追思紀念》;
曾建元:《抓伕:未曾出現的道歉》;
蔡榮根:《蔡榮根觀點:風雲劇變中滄海之一栗——老兵劉錫輝史詩般的人生》;
中央研究院《孫立人將軍訪談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