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要跟我解釋嗎?」莫妮卡說:「現在過來接我。而且你要把車停好,到樓上來接我。不准遲到。」
不容他辯解,莫妮卡決定了,掛掉電話等他。如果他過了下班時間還沒出現,她就準備跟他提分手。其實治平在和莫妮卡交往之前就常常會往這邊跑,他上班的地方離這裡不遠,這棟大樓裡的另一家公司是治平的客戶,同時也是莫妮卡的公司的合作廠商,他就是這樣認識莫妮卡的。
剛開始交往的頭一個月,治平每天接送莫妮卡上下班,第二個月也只有幾天沒接送,約會也從不遲到。然而到了第四個月,就好像電池用完的玩具,稍微再撐著動了幾下就再也不會動了;第四個月接送的次數忽然減少了一半,約會變成只有周末,而且他還因為要去機場接一個客戶而推掉了一次約會。
過了半年之後,模式慢慢固定下來。他們只有周末才約會,平時就打個電話或在線上傳訊聊天;莫妮卡覺得他只有約會那天才把她當女朋友,也許聊天時也有一點,但她很肯定他只要掛了電話,生活裡根本就沒有她。
他沒有很愛她。好吧,這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不過她覺得不甘心,卻也說不上來到底在不甘心什麼。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每次她都會抓住他對不起她的地方,事後好好修理一番,但其實也不是真的要他彌補什麼。
這次他準時到了。下班前兩分鐘,他出現在辦公室門口。莫妮卡沒有很大的滿足感,也沒有對他感到不高興;也許平時她還是會有一點不爽,並且也對於他的乖乖聽話有點得意,但今天不同。那部電梯在等著她。即使不是同一部,其他的電梯也在等著她,而她不知道其他的電梯是不是正常的。
欣慧建議莫妮卡跟她一起走樓梯下去,至少她今天絕對不會去碰電梯。莫妮卡原本想要答應的,但是這樣一來不就表示以後她都得走樓梯?如果是三樓、四樓也就算了,也許到六樓或七樓她還勉強可以接受,但是每天要走十七層樓,尤其是上班時往上爬;就算她有這個體力,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並且可能因此爬得滿身大汗,弄花了她的妝。這她可不能接受。如果假睫毛掉了,那和褲子破了個洞還露出沒洗乾淨的內褲是差不多等級不能見人的事。
於是她想到治平。就算他只有出現在眼前才算個男朋友,但畢竟還是男朋友,那麼當然就要拿來當個男朋友用。現在正是時候。
不過等待的時間裡她又有點後悔。她不確定是不是真的要進電梯。也許她應該妥協一下,今天先用走的下樓,明天早上再找治平來陪她上班,而且還可以順便叫他多反省一晚上。雖然她覺得他根本就不會反省。
等到治平來了以後,她打下班的卡,才發現早上忘了打卡。她覺得很糟糕,這不是她應該有的表現,就算電梯裡的人不見了也不應該這樣;如果說電梯裡出現可怕的鬼怪,也許她可以原諒自己沒打卡,但畢竟沒有看到可怕的東西。她覺得沒有具體的東西可以為她自己脫罪,這讓她感覺很糟。
不過更糟的是,電梯就在幾步之外。
即使有人陪,她也覺得搭電梯越來越像是個全世界最糟的主意。他們向電梯走去,途中她至少有四次都想回頭,那就是說她幾乎每兩步就想要改變主意;但她同時又覺得這樣實在是太蠢了,因為這完全沒道理。一整天下來什麼事也沒有,而且那部電梯她也進進出出幾百次了,搞不好這件事根本沒發生過。
但什麼都沒發生過其實也一樣沒道理。要是這件事沒發生過,那就是她有問題了。她忽然發神經了嗎?大腦錯亂了嗎?如果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的話,多少會有感覺吧?
因為距離實在太短,她還來不及改變決定,就已經走到電梯門口了。同樣在等電梯的還有五個人,其中一個是她的同事,其他四個是同樓層其他公司的人。
欣慧從他們旁邊經過,和莫妮卡交換了一個眼神,她看起來好像是在目送第一次要去高空彈跳,而且還是因為打賭輸了才不得不去的人。莫妮卡則給了她一個是姊妹就快點過來陪我的眼神,但欣慧用嘴型說了NO,然後繞過他們往樓梯間走去。
「噹!」電梯門開了,正是那部有人會消失的電梯,不過這次裡面沒有人。
大家紛紛移動腳步往電梯裡走去,莫妮卡拉住了治平。她沒辦法走過去。
「怎麼了?」治平問。
「等一下。」莫妮卡發現自己在冒冷汗。
「你們要進來嗎?」莫妮卡的同事在電梯裡問。
「等……不了,我要回辦公室拿個東西。」莫妮卡說:「我坐下一部。」
電梯門緩緩關上,莫妮卡匆匆跑回辦公室,隨便在桌上抓了一枝鉛筆,又回來再度按了向下的箭頭按鈕。
「忘了什麼啊?」治平問。
「沒什麼。」莫妮卡發現自己的聲音很不自然。她很不喜歡這樣。
不過治平也沒再問下去。他似乎認為莫妮卡還在生氣,再不然就是為了讓他不好過而故意出些狀況;他覺得莫妮卡有一套複雜又沒道理的方式,用來處理各種她不喜歡的事,而他並不認為這是一種可以理解的東西,所以每當遇到問題時,他應該做的就是盡力就他的部份做解釋,因為那是唯一可以解釋的部份。
等待電梯來的時候,治平正在盤算解釋的方法和時機。事實很簡單,客戶就是客戶,老闆就是老闆,不是可不可以跟老闆商量時間的問題,而是不應該這麼做。應該拿來商量和改變的是女朋友的時間,那是私事,和公事比較之下,如果為了私事去改變公事的行程,別人會怎麼想呢?這樣還不夠明白嗎?
所以解釋是多餘的,他相信莫妮卡本來就懂,又不是才剛出社會的小女生。重要的是時機和方式。他在想,等一下也許可以先帶她去吃些她喜歡吃的東西,然後跟她約下次約會的時間,然後她應該會主動開口問。這樣也許是個好方法,讓她來問也許她會比較容易聽進去。
沒有多久,另一部電梯來了。電梯門打開,裡面有兩個人。
雖然莫妮卡沒辦法想起早上電梯裡的那些人長什麼樣子,而且這裡的上班族大家穿著也都差不多,但是她很確定這兩個人不是早上的那些人。那些人如果再度出現在她眼前,她一定可以認出來。
於是她拉著治平走進去。當然她還是覺得很不安,但這是另外一座電梯,時間不同,方向不同,人也不同,而且她不是一個人走進去的。這麼多不同的條件,應該不會再發生一樣的事吧?不過走進電梯以後,她發現自己在發抖。
電梯門關上,語音輕聲地說:電梯going down。她忽然沒來由地想起流傳已久的冷笑話,說電梯裡的語音:going down,用諧音唸就變成「夠淫蕩」。電梯夠淫蕩。真是一點道理都沒有,但是就因為這樣才很冷,才莫名其妙的好笑。她發現自己有點想笑卻因為臉部肌肉僵硬無法變成一個笑的表情。
電梯快到九樓時,她全身的肌肉都硬得像柴魚乾一樣。她想著,再過幾秒鐘日光燈就會忽然熄滅,然後那兩個人就會不見。問題是,治平會不會也不見?如果他也不見了,那麼他會再出現嗎?如果之後又再見到他,他還是他嗎?如果治平還在,只有那兩個人不見了,那麼治平也會看到他們不見嗎?還是在治平眼中,那兩個人並沒有不見?甚至一開始就只有她看到那兩個人,治平看到的是空無一人的電梯?
然而電梯很快地就經過了八樓、七樓、六樓,然後在五樓停了一下,走進來三個人,之後就一路夠淫蕩到一樓。
電梯門隨著清亮的鈴鐺聲打開,莫尼卡和治平走出來,其他人之中的兩個也跟著出來,裡面還有三個人要繼續夠淫蕩,因為他們是把車停在地下室的上班族。莫妮卡也打算成為把車停在地下室的上班族,但時候還沒到。
從電梯裡出來之後,莫妮卡沒有馬上離開。她在四座電梯中間停留了一會兒,轉了一圈看看四周的環境,看看有沒有什麼異樣的地方。
「肚子餓不餓?」治平說:「我們很久沒吃燒烤了……」
莫妮卡沒有認真聽他說的話,只是隨便嗯了幾聲,眼睛還在到處察看;她覺得應該會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如果什麼都沒有的話,那就真的是她有問題了。可是那會是什麼呢?她在公司一整天也沒有發現什麼奇怪的地方,如果樓上沒有,也許樓下會有;雖然她不想看到很嚇人的東西,但是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好像也很嚇人。
「……那我就先打電話去訂位囉?」治平問。莫妮卡點點頭,但她根本不知道治平在說什麼。
莫妮卡在原地轉了好幾圈,治平也打完了電話,似乎真的沒有任何異常的地方。正當莫妮卡放棄了要離開的時候,她早上搭過的那部電梯門打開了,在她面前出現的,毫無疑問的就是早上那四個人。她就知道她再次看到一定認得出來,但她沒想到,這四個人不但衣物裝扮和早上完全一樣,就連站的位置和姿勢都完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