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上一篇〈日本的極道(一):威風不再的日本黑社會〉,繼續來聊聊日本的黑社會。
「やくざ」(極道,YAKUZA)這個單字最近在各種文章和媒體的報導下,不管是其語源或是代表的意義都廣為台灣朋友所知。甚至是「本職」、「筋者」,或是「任俠」、「仁義道」這種美稱也都藉由遊戲、動漫或電影等媒體傳播而成為了新的「和製漢語」,在流行文化中發揮著一定影響力。
許多朋友會認識到日本這種次文化,是因為日本SEGA的遊戲《人中之龍》(龍が如く)系列。這遊戲在日本台灣擁有眾多粉絲,中文版的《人中之龍0》推出後甚至在台灣賣到缺貨。《人中之龍》就是以傳說中的極道「堂島之龍」桐生一馬為主角,故事也都圍繞著遊戲裡日本關東和關西的兩大黑社會組織「東城會」和「近江連合」打轉。隨著遊戲故事的走紅,各大遊戲論壇也不時看到對於黑社會組織中各種職稱及特性的討論。我自己也寫過幾篇說明黑社會組織和生態的文章,所以就不再贅述。
《人中之龍》的主角桐生一馬。取自影片
總之黑道是一般社會的邊緣人,這點世界共通。日本的黑社會團體就是家庭式的擬似血緣團體,再加上模仿武士的「一族郎黨」式組織和儀式結合成的非法集團。因為是家庭式的擬似血緣,所以在台灣黑道叫「大哥」的人,在日本則是叫「オヤジ」,也就是「老爸」的意思;而組織裏排第二大的則叫「若頭」,意思是年輕一代裏的領袖,也就是長男之意。日本的家族是由長男唯一繼承的,所以若頭通常就會是下一代的組長。另一方面由於日本的黑社會組織也使用類似武士團體的架構——就像台灣的黑社會在組成時也是由一群小鬼模仿武俠小說一樣,所以台灣會有「XX幫」等團體而且還有什麼護法、堂主之類的,日本黑社會最高層決策團體的組成幹部則被稱為「直參」,而直參這個詞原本是幕府時代的用語,意指「旗本」或「御家人」等直屬於將軍的武士。
舉例來說,如果我開了個「皇民會」,那麼我就是皇民會的組長或會長,下面的「少年仔」們就是叫我「オヤジ」;隨著組織壯大,少年們當然也會有自己的「公司」。如果我下面叫小藍的少年仔自己的公司叫「藍心會」,那麼藍心會就是皇民會的「二次團體」,而可以參加皇民會決策會議的小藍和他帶領的藍心會就是皇民會「直參」。如果組織更加壯大,連小藍下面的小弟們都有開始有了自己的公司,那麼這些團體就叫「三次團體」。
三次團體的底下,想當然爾還是叫自己的組長「オヤジ」,但這個組長根本沒有參加皇民會幹部會議的資格。會去參加黑社會的人本來就有許多是因為討厭社會上的虛偽和繁文縟節,結果加入黑社會之後才發現其中的組織和階級更為嚴格,而且根本就是老大說黑是黑,就算是白也是黑的絕對封建世界。也因為這樣,所以黑社會非常重視個人及組織間的各種儀式和「義理人情」的交陪。
日本黑社會以家庭式的「擬似血緣」方式組成。取自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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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種特性也直接影響了娛樂文化中的黑社會形象。在過去高倉健等人當紅的六〇年代黑道電影中,所謂的「好黑道」就是那種重視人情義理、穿著「著流」或是「法被」,熱心支持當地祭典而無法順應時代潮流的老式男子漢。「壞黑道」則是穿著黑色高級西裝,強調所謂的新潮和合理性,視過去的舊時代價值為糞土。
如果是現在的年輕人,應該會覺得這些「壞黑道」也沒有壞到哪裏吧?畢竟現代的年輕族群根本就是被老東西們壓榨還要被靠北的一群,但是六〇年代卻是日本急速工商業化、傳統農村價值急速崩壞的時代,所以這種「美好舊時光」式的黑社會典型形象才會出現在大眾文化裏,而且這種結構也被一些亞流作品承襲至今,比方說你去看看《艋舺》的劇情就知道我在說什麼了。前面提到的日本黑社會遊戲開山之作《人中之龍》也在某種程度上把這種精神投射在男主角的個性上,只是劇本監修者、也是暗黑小說名手馳星周巧妙地加入寫實元素,淡化了這種已可稱為老套的固定模式。
在這方面的分析,除了前一篇提到過的資深社會記者溝口敦之外,其實還有一位異色的文化人類學者,就是雅各.拉茲(Jacob Raz)。這位以色列學者居然能以外國人身分深入日本的黑社會組織進行調查,並完成了《極道,我的兄弟》和《極道的文化人類學》兩本名著。剛才有提到黑社會在組織上參考了過去封建武士的架構,這倒也不是純粹假鬼假怪或是自抬身價。因為歷經江戶末期到明治時代的社會大變動,真的還產生了許多被稱為「御家人崩れ」的狀況,也就是落魄、底層的旗本武士們成為一群無賴。
《極道,我的兄弟》(Yakuza My Brother: A Novel),2016年出版。
幕府旗本的浪蕩生活,大概就以幕末名人、也是坂本龍馬老師的勝海舟之父勝小吉為代表吧!這位寫了自傳《夢醉獨言》來講述自己一生多麼匪類的江戶武士,祖輩原本只是貧農,小吉的祖父米山檢校甚至是一個盲人,但當時的盲人有經營借款業的特權,米山藉此成為巨富,還取得盲人中最高的「檢校」役職(官位),而讓勝小吉的老爸成為旗本武士男谷家的繼承人;勝小吉的旗本身分也是如法炮製,讓只是庶子的小吉去當旗本勝家的養子,就這樣全家都給他「洗」成武士階級。
在江戶時代末期,身為將軍直屬部隊、也就是「直參」的身分崇高,甚至與其他的各地大名諸候同格。所以比方說像島津家這種大諸候底下的家老,就算領地高達數萬石,在身分上還是低於這些與島津家主同格(同在將軍之下)的旗本們,是被稱為「陪臣」而被他們看不起的。
而且武士身分都是世襲,所以在太平了二百多年後,大多數直參旗本們就是拿著吃不飽但也餓不死的薪水(這是早期以來幕府的方針,讓這些直參沒有高薪厚地但享有直屬於將軍的較高地位),反正也不會被開除所以就樂於吃喝玩樂,有空時學點流行舞蹈和小調歌曲這樣。素行比較差的就和町人平民人們混在一起,甚至像勝小吉一樣打架鬧事也是家常便飯。
1974年NHK的大河劇《勝海舟》可以看到勝海舟不成材的父親勝小吉。
這種沒有用的爸爸和秀才兒子勝海舟之間的故事,被日本著名的時代小說家子母澤寬寫成了《父子鷹》這部生動的作品。子母澤寬的祖父其實也是落魄的旗本武士,雖然極為疼愛子母澤寬,卻帶著對明治政府的怨恨和不合時宜的古式男子漢仁義移居到北海道,最後在當地鬱鬱而終。所以子母澤寬筆下常常出現這種易怒卻可愛、正直而不善社交,最後被時代吞沒的哀愁男子漢們。
子母澤寬出道時做的是報導文學——因為當時還有許多幕末時代的生存者,加上他本身的遭遇,所以特別把重點放在這些所謂時代的敗者們身上。也因為子母澤寬的報導作品,大眾才開始注目過去佐幕派的舊武士們。子母澤寬最大的成就,就是挖掘出了新選組的真正面目,並由他的作品中產生了銀幕英雄,也就是盲劍客「座頭市」。六〇年代的黑社會電影,除了劇烈的社會環境變動讓人們產生的懷舊感情外,更可以遠推到子母澤寬的哀愁男子漢美學作品群。
但是觀眾總是會對同一類型的娛樂作品厭倦的。所以在七〇年代後傳統的黑社會電影式微,取而代之的是純暴力美學、純「社會寫實」口味的黑社會相關報導和娛樂作品。從過去至今,對男性觀眾群而言「職業運動」、「情色」、「暴力」本來就是三大絕對「鐵板」的主題。
大家厭煩了那種懷古式的黑社會作品——長命系列電影《男人真命苦》裏的主角「寅さん」雖然真正的身分也是攤販系統的黑道,但是片中卻從未明顯提到其「親分」和他的「兄弟分」們,所以主角的極道味相當淡薄,設定就是愛嘴炮卻善良,沒什麼殺傷力的「艱苦人」。《男人真命苦》之所以長期受到歡迎,是因為這部電影滿足了日本人對於過去的鄉愁。後來出現在銀幕上的極道代表作,是描寫廣島黑社會抗爭、以二戰後真實故事改編的《仁義なき戦い》(無仁義之戰)。這部作品就像後來出現的黑社會專門報導作品一樣,強調的就是黑社會的暴力性和反社會性,講究的是寫實和「社會氣口」,以此來滿足讀者們憧憬非現實的黑色成人童話、與日常生活完全相反的「另一個自己」的渴望。
《無仁義戰爭》一個鏡頭就能讓人感到「硬派」,還有權鬥角力的主題。取自影片
在這些作品裏,「正義」再也不是討論前提,「社會事」和男子漢的「利度」以及暴力的震撼度成為作品的焦點。這些當然都成為了日本大眾文化裏的特殊元素,1989年一部今天看來從演員導演到配樂甚至攝影都大牌多到嚇死人的好萊塢電影《黑雨》(Black Rain),藉由高倉健和松田優作這兩位傳說級演員,把前述的極道娛樂文化衝擊性地介紹給西方世界。
當然,今天黑社會電影已經淪落到DVD出租專用作品的等級,但如果看看遊戲《人中之龍》的受歡迎程度和北野武精彩的《極惡非道》系列,就知道這些輝煌(?)的傳統,並沒有完全成為過去式,而是一脈相傳地在日本社會流動至今。不過寫到這裏,我突然發現我犯了一件如果我是日本黑社會團體中人可能得切小指謝罪的錯誤。
我忘記寫到我的偶像、《聖堂教父》裏的渡海哥了。
渡海哥的故事能不能在下次的文章內看到?敬請期待。插畫:蔡亦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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