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南方澳,豆腐岬。 這座小鎮坐擁全島數一數二的高山深水,但慕名而來的人最後只會記得堤岸旁的「阿志燒烤」。 小萍站在這個攤位前,雙手捧著骰子,拿烤肉夾的老闆阿志一臉賊笑看著她。 「妳搓那麼久也不會贏啦,叫一聲老公來聽聽,我請妳吃三根。」 「閉嘴啦,吵死了。」小萍說,將骰子夾在掌心,宛如名畫少女的禱告。 接著一拋,三顆骰子在碗中躍動翻滾,小萍目不轉睛盯著骰子上的小黑點 「十八啦!」她原地雀躍著,大喊道:「香腸、魷魚,還有豬血糕!」 老闆臉色鐵青說:「魷魚一個就要十五點,妳當老子攤位用黃金做的啊?」 「少來,你自己說隨便讓我選三樣!」 「香腸、香腸、香腸,或是換一根米腸,最多給妳夾一點薯條或甜不辣,妳自己挑,反正魷魚不能給妳。」 「吼呦,志哥!」小萍繞到攤位旁拉著他的手臂說。 「我長這麼帥,妳以為我沒被人撒嬌過嗎?」老闆堅持道:「不行就是不行。」 「阿志…」 「走開。」 「老….」 「嗯?」老闆做出招風耳手勢,得意笑著:「說啥啊?大聲點。」 「老….」小萍突然變臉嘶吼:「老頭啦,我以後不來了。」 她轉頭走人,態勢很堅決,腳步卻慢到只比烏龜快一點,接著就聽見老闆阿志在她身後罵道:「妳真是天生婊子欸,好啦,魷魚就魷魚,但其他兩個要換成豬血糕!」 小萍展開笑顏,但是在轉身回去時卻又裝作不情願的嘴臉,想從男人身上撈到一點什麼,訣竅就是適時耍點小心機。 「聽說妳一天到晚被班上男生示好,前幾天還有個小鬼來買了四條魷魚,我問他為什麼要買這麼多,錢哪兒來的?結果他笑得跟神經病一樣,妳這小婊子該不會在學校裡四處跟人搞曖昧吧?」 「你再叫我一次婊子試試看,我又沒叫他們喜歡我。」 「身為男人的直覺告訴我,那些傢伙只想看妳裙子底下有什麼東西而已,才不會真心愛妳。」 「無聊,變態!」 老闆低頭苦笑罵了一句髒話,然後慢慢翻著將熟的烤肉,一面塗上他的特殊秘醬,就是那桶玩意兒讓他名滿豆腐岬,他最愛吹噓裡頭有超過二十種香料。 接著他又在半焦的豬血糕上來回刷動,並故意擺出一張猬瑣的臉,自得其樂調戲著那兩個玉米。 小萍翻了個大白眼,正要調侃他時看見一名高碩的男子騎著腳踏車經過,身上和她穿著同樣的制服,於是便催促阿志快點交貨。 「烤那麼焦是想要害死我嗎?快點打包,我要走了啦。」 「以後誰娶到妳誰倒楣。」老闆將玉米和魷魚夾進紙袋,「拿去啦,婊子。」 小萍抓了就往腳踏車男孩的方向跑,老闆氣得在後面大叫:「老子賠本請妳吃東西,妳竟然就這樣說走就走?」 小萍回頭朝他送了一份無心的飛吻,然後拔腿狂奔,穿過停滿觀光客轎車的馬路斜坡。她看見男孩的背影消失在一片森林處,整個人就像穿過綠色的圍牆走進去,正當她還猶豫著該不該跟進時,她已經面對著這片森林了。 那是一片生長地十分茂密的竹林,男孩是從一處較大的縫隙處硬擠進去的,這對身型較小的小萍來說當然不成問題,但一想到樹林背後可能會有的東西就讓她開始怯步,萬一後面有毒蛇猛獸之類的話怎麼辦? 不過對十幾歲的孩子來說,有時只要唱唱歌就能撐過去了,她伸手撥開竹子,讓身體滑了進去,然後發現裡頭的道路早就被多次出入的身體給撐開,不如外表看上去的那般茂密。 那個年代,每個人對陌生人的理解全靠口耳相傳,在學校被奉為女王的小萍很早就聽聞過自己正在尾隨的男孩。 他叫蔡恩仁,是比她大一屆的學長,也是其他人口中的遊魂,平時總是一個人出沒在港口附近,看起來沒什麼交際,籃球隊教練三顧茅廬希望他發揮所長,都被他用興趣不合打回票。沒有人知道那傢伙到底喜歡什麼,而這種事居然也變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臆測,包括小萍在內,她也很想知道這個傢伙為何每天都要神秘兮兮的。 她撥開擋在面前的樹枝,循著腳踏車壓過的路面走,昨天才剛下過雨,整片樹林都軟綿綿的,腳上的鞋子很快就被染成褐色。她邊走邊後悔,早知道就乖乖回家吃魷魚配電視了。 走出那片林蔭之後,她終於來到一塊生滿野草的小空地,附近有幾顆巨大的裸岩,一旁豎著一張告示牌,上頭註明這塊區域是管制區,嚴禁一般人進入。 蔡恩仁的腳踏車就靠在其中一塊岩石上,旁邊的小徑的雜草看似都被人踏扁了,她猜他應該就是沿那條路往更高的地方走了,於是循了上去,馬上就在不遠的地方看見他的側影。他已經脫掉制服,換上汗衫短褲,站在一座水池旁。 她躡手躡腳在巨石後移動,盯著他朝池中拋撒著不明粉狀物,表情專注到彷彿天塌下來都不關他的事。 就在這一瞬間,蔡恩仁像是通靈般突然轉過頭,速度快到小萍來不及閃避,就這樣和他對上了眼,然而他一句話也沒說,臉上也看不出別的表情,小萍正要開口寒暄的時候,他又若無其事地回頭做自己的事了。 看到這反應,小萍猜他應該不是在做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於是便厚著臉皮走上前搭話說: 「學長,你在養魚還是什麼的嗎?」 「沒在養東西。」蔡恩仁沒有看她繼續說:「我是在幫理化老師測試新的淨水劑。」 「什麼?」 「學校實驗室剛進了一批新貨,我幫忙作品檢而已。」 他把這種差事說到像吃飯一樣平常,真不愧是公認的怪人。小萍只在心裡想,嘴上說:「聽起來好像很厲害喔。」 蔡恩仁眼神頓時閃過一絲的慍怒,大概是不喜歡被人敷衍,接著放下那盆不明粉狀物,從包包裡拿出另一根看起來像度量工具的長條物,將之插入水中。 「這是在量水溫之類的嗎?」小萍細聲問,深怕剛才真的開罪了他。 「酸鹼值。」蔡恩仁斜眼瞄過來說:「妳就是二年級的李倩萍吧?」 小萍全身彷彿被電流通過,「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蔡恩仁聳聳肩說:「我剛才經過在燒烤攤那邊看到妳在跟老闆聊天。」 「原來你看人聊天就能猜中的名字喔?」小萍:「還是學長想表達別的意思。」 「我對莫名其妙的人沒意思。」蔡恩仁說。還是沒轉過頭看她。 「誰莫名其妙?」小萍有點不爽了。 「一個國二女孩子和一個燒烤店老闆打打鬧鬧,這不是有點奇怪嗎?」 「一個國三的男孩子跑來荒郊野外測水質也不怎麼正常啊。」小萍酸溜溜地說。雖然知道世上一定有不會被她美貌洗腦的男孩,只是沒想到遇見時會這麼不爽。 「妳難道沒有其他事要忙嗎?這個階段的段考是最難的吧?」蔡恩仁收起那根奇怪的棒子,眼神專注在上頭的刻度。 「喔,那我走了。」 「嗯。」他就只說了這麼一個字。 小萍感覺頭頂彷彿有東西著火了,臨走前還故意踢了幾顆石頭想吸引蔡恩仁注意,但不管她走了多遠,那傢伙還是一聲不吭地繼續搞他的東西。在經過他的腳踏車時,小萍一腳把它踹倒,然後帶著怪異的興奮感衝進森林裡。 那天太陽沉得很慢,小萍到家時已經逼近七點,晚霞還沒完全褪去,海的彼端紅中帶紫,還有一點點金黃的餘暉。 走進家門,她最先看到的不是相依為命的母親,而是母親在便當店工作的男同事。 那傢伙一見到她就像看見親生女兒一樣,嘴角彎成誇張的弧度,彷彿一點都不在乎掛在他身後牆上的黑白照片中的男人。他甚至還是那男人生前的死黨。 母親一直要她叫這個人呂叔叔,但她堅持只喚他呂先生,因為叔叔喊久了,以後恐怕就要喊別的了,這是她抵抗那一天來臨的最終手段。 「我媽呢?」小萍招呼也不打地就問。 「在換衣服,等等我們要去相館拍幾張照。」呂先生說:「妳吃過東西了嗎?」 她看見他朝桌上比了一下,滿桌都是油膩膩的冷飯菜,一看就知道是中午從便當店打包回來的剩食。 「拍什麼照?」小萍走到桌前,拿起筷子開始挑菜,只夾了幾道青菜到一和白飯中,因為在她書包裡還有那該死的魷魚和香腸。 「妳跟來就知道了,快吃吧。」呂先生臉上漾著讓人不舒服的笑容。 小萍也懶得去猜待會要發生的事。 此時一陣喀喀噠噠的鞋根聲傳來,小萍轉頭去看客廳唯一的出入口,一名陌生女子站在那,一身嫣紅的旗袍,腳踩著亮到反光的高跟鞋,這裝扮讓她無法直視那女人精心打扮的面容,以及她那頭剛燙捲的長髮。 「妳為什麼到現在才回來?」那個操著母親聲音的女人問。 「我去跟男人玩水了。」小萍說,眼中盡是輕蔑。 「妳那什麼態度?」 「妳也好意思說我喔?」 「好了好了。」呂先生插進兩人中間說:「先讓她吃完飯吧。」 「你們去拍吧,我沒興趣。」小萍說,把便當盒蓋上後拿了就走。 接著她聽見母親在後頭又吼又叫,但沒有真的跟上來,大概是想追打時被呂先生給擒抱住了。 「我回來之後妳等著看,真的越來越不像話了!」 「別這樣,再給她一點時間吧,不如今天先別拍了…」呂先生安撫說,並朝小萍的方向說:「妳媽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擔心妳的…」 小萍的耳朵就像被人用針扎過,一個字也聽不下去,衝進房間後立刻把房門甩上。把便當和書包甩到牆角,剛裝好的飯菜全灑了出來。 她大口喘著氣,環視四周,目光最後停在一座手工製的置物架,上頭全是父親買給她或做給她的禮物。 父親是個對生活講究的人,堅持人生一定要有年有節,生命才層次,每逢各種大小節都會做一隻精細的玩具送她,直到他死在自己的雕刻桌上。 而那也不過是前年的事。 小萍發現剛才灑出來的米飯有幾粒飛到一隻木雕熊上了,連忙抽了幾張衛生紙開始猛擦。 擦著擦著,寂寞變得好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