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不愛我了吧。礁石上面不再出現妳的身影,我在跳進海中之後瞥見慌亂的藍鱗族,湛藍的海水融著淺灰的海砂、靛藍的鱗片以及鮮紅的血水。岡村正齊,妳深愛的男人偕同伴向我揮舞鋸齒尖銳的背鰭,刺進我的脅肋;酋長坐在一旁如軍師憑空指揮棋子前進。妳蹲坐在後方,雙手掩面哭泣。 我以為你不再愛我。當我們雙手比畫的速度愈來愈快,絲毫不留空隙給對方。人狩族攀著岩壁,手掌壓著黃花,身上的彩繪標示著戰鬥的方向。你逼我退到礁石後方,大口喘氣只吸入苦鹹的海水。下一秒鐘你筆直潛入水中,你身上的彩繪摻水在海面形成一片保護膜。我看不見戰爭,揉眼後化開薄膜,絢爛七彩的海水映入眼簾。 妳是藍鱗族,世代沉潛在深不見底的海水中,以成年女性覆蓋腰部以下的藍紫色鱗片為名。族裡的女性過完二十歲之後原本鵝黃鱗片會慢慢灰白脫落,如蛇蛻皮般長出耀眼的外衣,最終成為男人競賽的獎品;男性成年後逐漸演化擺速強勁的鰭片,在海底競賽衝刺。女人必須在蛻變後一年內被選中成為妻子,否則只能在海中漂流度過餘生,所以剝下鱗片的動作必須謹慎小心,避免傷口溢血後結痂突起,那麼新長出來的魚鱗也會染成不健康的紅色,引來族人側目。 你是人狩族剛滿二十歲的成熟男子,身上塗裝的獵物鮮血彩繪與野生漿果汁液,從成年禮的狩獵祭典活動存活下來。每年總有幾個青澀少年不幸喪命,肇因於島上險惡的地形與不知名的兇猛野獸,即使抓不到任何獵物也不能空手而回,不斷深入叢林深處最後被沼澤吸入地底,成為大地的養分。我從來就不知道你的名字,在我剝除身上最後一片灰白魚鱗時,我們在礁石上相遇,你試圖洗掉鮮血曝曬過後的腥味,那是我所見過最白淨的你。 我在黃昏時刻看見妳從水面浮上礁石,皮膚附著的水珠閃著金黃紫霞,我怔忪如驚弓之鳥,躲進岩壁底下的洞穴,望著妳用尾鰭逗弄海水,雙手小心翼翼摘下槁木死灰的鱗片。妳悶哼一聲卻不想讓人聽見,新生湛藍的魚鱗覆蓋腰部以下的部位,吸引許多藍鱗族的男人潛入遠方的海中,最壯碩的那位便是妳的愛人吧!我緩緩地走向沙灘,想要洗淨成年慶典的血腥味,相較於黃昏閃亮耀眼的妳,暗紅黝黑的我只是黑夜即將降臨的前鋒部隊。 從今天起,我們在太陽西沉的前一刻相聚,我身上的魚鱗映照重複而不完整的你,你身上色彩交錯的紋路對比我的純粹藍色。隔天,你將剛摘下的黃花舖在海面上,潮汐推著黃花四處漂流,我拾起其中一朵貼在耳後,你比了個手勢但我卻不明白你的意思。更遠處的礁石上坐著我的女僕,柳兒以唇語告訴我那代表妳很美麗。三人相視而笑,各自藏著不同的心事。 午後攀著峭壁,躲避耆老狩獵的號角聲,又是個充滿血與肉的日常,是否有個角落能免除這項屠殺?或許生活在海裡就聞不到森林中的腥味。身旁鮮黃色的花朵紮入暗棕色石頭的縫隙,連根拔起後我想像花兒自由地漂浮在海面,於是在見著妳之前,我把黃花鋪成弓箭的形狀,在族裡面表示珍貴之物,如同妳身上那一抹藍。妳從水底一躍而起,弓箭反轉妳撿起尾端的黃花,朝我射出想像之箭。我向妳比著求愛的手勢,但妳卻低眉不語,笑著轉頭看礁石上的年輕女子,是否妳心亦屬於她? 妳遞出一串晶石項鍊,柔軟的白色魚骨環繞七彩石頭,我拎起後卻從中間斷裂,整齊切口的魚骨像尊被抽掉骨架的洋娃娃,垂掛於指間。妳驚懼的眼神望向海中央浮出的一顆頭,岡村正齊潛入水中揚起厚實的尾鰭,拍打水面彷彿迎接光榮勝利。妳流淚奔回水底,我默默撿起沉沒的晶石,黑夜又降臨大地,掉落在淺水灘的純白魚骨閃耀如同天空的星子。只是它太孤單了。 昨夜趕工做好一串項鍊,為首的那顆淺黃水晶是母親臨終前留給我的禮物,保存數十年的飾品即將交給託付終生的依戀。岡村一直覬覦這顆水晶,也到處放話它終究是屬於岡村家的財產,雖然我心裡很清楚這是痴人說夢,但我該如何反抗輿論壓力呢?他是族裡少數評價完美的男人,佳話裡總是出現擁有強壯魚鰭的男子與漂亮尾鰭的女子結合,過著眾人稱羨的幸福生活。近來族裡女子蛻變都為了得到他的青睞,甚至其中有人受傷後自知已無法進入岡村家族而自戕。他看我的眼神如人狩族的冷酷與無情,彬彬有禮的態度讓人毛骨悚然,自信與驕傲來自撕裂得手獵物的成就感。但身為藍鱗族的女人也只能默默承受這一切。我除不掉身上的鱗片與鰭,更無法離開大海生活。 你會喜歡這串水晶項鍊嗎?當我迫不急待拿出項鍊時,眼睛發亮的你露出真誠的笑容,雙手捧著寶物返回海灘,美夢卻在轉身後碎裂。水平切割的魚骨透漏魔鬼的細節,柳兒輕聲在我耳邊說岡村在後面,和煦的陽光被北風吹動的雲覆蓋,五十公尺外的波浪頻率拍進我的背,冰冷的感覺麻痺我的脊椎。我顧不得疑惑的你,羞愧地跳入水中,留下無語的你。 身為藍鱗族的榮耀,那個女人終究會是我的囊中之物,就算她每天坐在礁石上望著人狩族的男子,長老已經決議等待最後一片魚鱗剝落後,她將正式屬於我。在此之前我只能優雅地讓她選擇自己的生活,無法用言語溝通的愛情怎麼能長久?她每天用心準備禮物給那身上塗滿七彩顏料的男人,當身旁的女僕告訴我最後一項定情物是黃色珍珠項鍊,怒火燒灼我的內心。他憑甚麼伸出魔爪攫取我的東西?於是我利用黑夜的刀,斬斷潔白的魚骨,用我食指割下的血液黏住切口。我要讓他們知道,在我名下的東西誰也帶不走。 隔了好長一段時間我羞愧地不敢浮上水面,北方冷冽的空氣逐漸鋪滿整座大陸,我隔著20公分的海水望向站在岸邊的扭曲的你,打著手勢無聲呼喚。所有的動作都成為慢動作默劇電影,緩慢而諷刺著我們的處境。岡村無預警拉住我的尾巴向下沉潛,擾動的海水驚動你的肌膚,濺在身上模糊你的成年禮。我的彩色貝殼全部飄散在海面,白色像幕簾般遮住我的視線,藍鱗戰士打劫著我的貝殼住所,搜出那一朵朵壓扁的黃花標本,海水充滿乾癟的莖葉,彷彿又給予它生命而漂浮在海面上。 為什麼妳那麼多天都不曾露面?我看著隨波擺動的妳沉在海底,一瞬間我以為妳永遠落在海裡,我不斷朝著妳發出信號,因為天氣漸寒而披上的戰甲鑲嵌妳那串七彩晶石,也許你看得見也許你故意忽略。隨後一陣大浪捲走妳的身影,我看見岡村幾乎扯掉妳完美的藍色魚鱗,顏色比聲音更快傳到水面,這齣荒誕的默劇在我眼前上映。 是否該到這裡結束呢?我問柳兒,她只是沉默梳理身上的鱗片,用心照料比生命更重要的寶物。當我遞給她貝殼鑲嵌的方鏡,不斷央求她代替我坐在礁石上傳遞愛的訊息,她閃亮著雙眸應允,視線遭到鏡子綁架。她收起鏡子後將面容化成我的樣子,教她如何優游地穿梭在魚群中,擺動屬於藍鱗女子的武器。午時二刻她筆直衝出水面,濺起的浪花嚇跑開合跳的水母。 那個貝殼方鏡實在太美麗了,搭配我身上正在蛻變的魚鱗,更顯得亮眼。很快地岡村應該就會注意到我了吧!我知道他像個獵人,一心想蒐集各種稀世珍寶,但我自願名列其中。人狩族男子終究與我們無緣,但妤兒不斷嚷嚷著要我吸引他出面。看在那面鏡子的份上我就去探個路。 我離海愈來愈遠,寧願掛在峭壁用手指壓碎一朵朵黃花,出汁後滲透到我的肌膚裡,鮮紅藍綠的彩繪蒙上枯黃的底色。傍晚時分緩緩走向太陽落下的方向,我披著戰甲,背上族裡最引以為傲的弓箭,準備出發打獵。鑲在最上面的黃色水晶閃耀夕陽的光輝,倏地一波海浪垂直升起,我又看見妳坐在同一個位置,塗抹毒藥的弓箭依照獵人的天性尋找獵物,刺穿了妳的肺部。近海一片紅,倒下的瞬間,摩西分了紅海。 我在海底看見一片鮮血染紅天際,筆直升起又垂直落下,柳兒的身體換上我的裝扮,也披上死亡的外衣。折損的魚鱗卡在礁石的縫隙,我躍上海面與你四目相接,狂嚎的野獸聲吸引海陸空生物的目光。後方岡村的背鰭插進我未乾的背,我往前倒臥衝進海裡,疊上柳兒的身體。 岩上的黃花已碎,岩上的魚鱗剝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