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原畫的地圖記得非常清楚。陳信沿著河往下游走,旁邊的石頭還有一些看上去是人為造成的痕跡。
「哎,好遠哪……但應該是快到了吧?」
當時接近酉時,是個秋老虎的午後,悶熱的天氣暫時出現解套。他無法忽略腳底水泡的刺激,這一雙鞋已經很久沒有換了。鞋匠們最早離開村子,如果當初一發現有人生了怪病就跟著離開的話,說不定早就在安全的地方了。
陳信的心裡這麼想著,隨後浮起兩個孩子的臉。喝了一口河水之後,繼續上路。
路上的人煙一直都很稀少,但根據地圖,穿越現在這片樹林就看得到荔枝里了。
踩過落葉發出的沙沙聲,和偶有的鳥鳴,繞過最後一排樹之後,映入陳信眼簾的景象,或許和鄭原的印象完全不同。
「啊?這裏……還有人嗎?」
耳聞過荔枝里的人大概對這都有這樣的描述:人多、田多、房多、雞鴨多。但現在不只看不到半個人,還飄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惡臭。
陳信心想,不管如何還是要探一探,至少如果發現有還沒走的人,也許知道鄭原的家人在哪,當然能遇到他的家人最好。雖然心中忐忑,但答應的口信一定得捎到。
走過了不少人家,門都開著,只是沒半個人。經過一戶人家的曬榖埕上只剩下動物的屍體,雞圈豬圈也是一塌糊塗。最奇怪的是,這戶人家的門前還立了一座簡單的陰廟,有插香的痕跡,也沒有寫到底供奉著哪的孤魂野鬼。
只是,看得出是一位女性。
這令他不寒而慄,於是回頭看了看,確定一切如常之後,繼續在一片寂靜之中前行。不過,到日落之前都還找不到任何一個人,算了,乾脆往其他里走,看看有無借宿人家。
走了好一段路,心裏著實打顫:月光照著林投樹,要怎麼踏實下來?終於,在冷汗正不止時發現了一座寺廟,陳信三步併兩步往前去,他確信看到的是火光,不是假象。
就在踏進寺廟後,發現裡頭幾乎空無一物,沒半個和尚,只有一個胖子,用廟裡的木材煮粥吃。那畫面莫名的有喜感,沒來由的,大概是因為那個胖子的緣故。
「小哥啊……請問一下……」
「啥?」
那胖子猛然轉頭,大把的鬍子沾了不少米粒,還可以發現火堆裡頭有些佛像。這胖子在發現陳信是個人後,哈哈大笑起來。
「大哥別緊張啊,我是太久沒看到人才反應不過的來的,哈哈哈哈哈哈。」
他完美的演繹了捧腹大笑四個字。
「我來這是想問小哥,可否借宿一晚?我剛剛去荔枝里找人……」
「找啥?找不到東西囉!而且你小哥小哥的叫好像在講我不是條漢子,稱我阿猴吧,至少大家都是這樣叫我的。」
氣氛輕鬆了不少。
阿猴移動了屁股,要陳信一起坐下喝粥,順道聊聊。一點都不怕生的阿猴成為了陳信焦慮的解藥。
原來阿猴是寺廟的和尚之一,但始終討厭住持的慢條斯理和倚老賣老,時常偷跑出去打混,在外頭結交了許多不錯的朋友,荔枝里、蔴荳社、甚至番人部落都有幾個莫逆之交。偶爾互相打探小道消息,藉此作樂。這似乎也解釋著廟裡頭的木製佛具甚至佛像為何會出現在火堆裡頭。
「既然你是個消息通,那你知道瘟疫的事情嗎?」
「瘟疫啊,這裡除了我,其他和尚都逃命去囉。至於我,小時候好像生過一樣的病,有幸不死,不怕瘟疫。只是這場災難比我想像的嚴重得多……番人部落是沒事,但附近幾個里確實死了很多人,小孩反倒大多沒事。那時候我將一些爸媽叔伯死掉,沒人照顧的孩子託給番人部落照顧,現在應該是還好好的……不知道,很久沒探望他們了。」
一開口便是一大串。
「那你知道有一戶姓鄭的嗎?」
「姓鄭?哪戶姓鄭啊?整個大員有多少姓鄭的啊哈哈哈哈哈!」
「是這樣啦,有位從軍的小弟兄叫作鄭原,託我給家裡捎個口信,他家有個很大的曬榖埕,但我去看的時候……」
「哦,前頭還有一做陰廟的那戶吧?大人全死了,只剩年幼的弟妹,一樣在番人部落。」
「啊?」
「沒聽清楚嗎?」
「不是……」
陳信內心五味雜陳,連表情也一起五味雜陳。
「你在傷心啊?再喝碗粥。我們出家人不太在意生死,只在乎還活著的孩子誰來顧。」
「我不知道如何跟他開口。」
「你能到他面前開口,就是福氣。」
阿猴此刻的語氣異常成熟,也只有此刻他像是個出家人。
「這就是在教人平常多做點好事,不要幹壞事!要不是那戶人家隨意要睡自家的婢女,人家不從還把人家打死,哪有什麼瘟疫?要不然那座陰廟是要拜誰的?拜無辜的婢女!」
阿猴馬上轉變成憤怒,還差點摔了手中的碗,而陳信則愣住了。
「那戶應該是長老的家,誰知道教出了一個不肖子?記得叫那位小弟兄多幹點好事!」
「嗯。」
阿猴說完這些人生教誨之後,便起身再拿些像是桌腳的木材丟進火裡燒,那的確來自已經被解體的供桌。
「吃飽後早點歇了吧,明早再聊。要不,順道跟我同去看看還活著的弟兄,如何?」
「我應該明早就離開。和鄭原約的時間快到了,我也想早點看到我那兩個小蘿蔔頭。」
「好吧。這兒的東西你都可以用。」
「先歇了,謝謝你。」
「看到活人我開心都來不及了,我才謝你。」
陳信隨意打了地鋪,翻來覆去許久卻睡不著。一身的疲累使他有點煩躁。隨著火光飄動的影子,他發現阿猴似乎還沒有睡。於是陳信輕輕地翻過身,不想被阿猴發現,免的他又開始講個不停。
緩緩睜開眼後只看到一個胖子,拿著紙跟筆,寫著些東西。陳信皺了皺眉頭,心想:「這個胖子還不簡單,受過教育呢……」
阿猴的嘴沒有再張開過,那樣拿著筆書寫的身影和稍早那樣滔滔不絕、甚至有點惱人的多話模樣判若兩人,搭上火堆裡的桌腳與佛像,更具張力。一切都如真似假。是場夢更好,一覺醒來又是辛勤工作,期待回家吃到老婆做的飯菜的一天。
除了火堆的啪滋燃燒的聲音,夜裡還有蛙鳴。陳信忍不住任何一滴眼淚:用破碗裝的粥,哪比得上老婆燒的飯菜?
阿猴斜眼看著啜泣顫抖的陳信,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