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起來,阿猴不在寺廟裡,陳信揉了揉眼睛。火堆還有些餘燼,外頭的晨嵐格外舒服,霧裡有綠,綠中有鳥鳴,鳥鳴著暖暖的昀光。
沒有時間待著了,必須趕快回到樹林去與鄭原會合,無論這場浩劫到底有多難受,人生還是得走的,自己也得帶著孩子找到安全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陳信很想跟阿豪道聲別,好好謝謝接待,但阿豪沒有留下任何東西,也不知道去了哪裡。他找遍全身,把僅有的一些銅錢留在火堆旁,用被子蓋起來,便啟程上路。
阿猴在找竹筍,這是上等貨,而且不用錢。他扛著布袋回到寺廟的時候發現陳信已經離開了,心裡流出一些東西,像是一雙捧著沙子的手,而沙子從指縫中流出來那樣,淡淡的,一點點的惆悵。
雖然什麼樣的大風大浪都看過,但他心裡還是會掛念一些小事情,一些人,而陳信的出現表示著一些……希望?他拿起刀子削掉筍皮,果然還是太孤單了。越削,越難過,鐵漢也是會流淚的。筍湯漸漸地冒出煙霧,只怕淚參的湯太鹹,從陳信,一路想到以往的死黨,番人好友,自己小時候的玩伴。
荔枝里的殘破完全沒有因為好天氣而比較輕鬆一點,看上去還是不忍直視。這一路上陳信沒有停下腳步,走啊走的,涼快——炎熱——傍晚——晚風,太陽又睡了,這晚沒有月亮,星星就跑了出來,樹林中還是有些陰涼。他找到了相約的地點,伸長了脖子看看鄭原的身影。
只見鄭原彎著身子,放輕腳步走了過來。
「陳信大哥,如何?口信捎到沒?」
「嗯……」
明明已經花了很多時間準備告訴他自己看到的事情,卻還是難以開口,嘆了一口氣,便低著頭看看自己的孩子。對孩子的思念使得這兩個娃兒的臉,好像有點變了?長大了?
「您快說啊!」
「瘟疫比想像中的嚴重太多,大部分人家都逃難去,或死光了。我想小哥你家人沒有安全的逃出來,我四處找也沒有找到人……請節哀。」
「啊……」
陳信抱了抱自己的孩子,撫摸他們的頭,拍拍他們的背,明明孩子沒有哭鬧,但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在安撫他們,還咕噥著惜惜之類的娃娃語。
「這段時間謝謝您照顧我家孩子了。不只荔枝里,聽說附近的村里也都很嚴重……我到了一間寺廟裡頭,遇到一個和尚,他說,是因為某戶人家……」
他將所有知道的事情全盤托出,一五一十。鄭原忍著淚眼,又有幾分不敢置信,更感到一些憤怒。為什麼偏偏這些事情發生在自己從軍的時候?為什麼叔叔要做出這種事情?
「幾時可以卸甲?」
「後天。」
「阿猴應該會在那座寺廟,至少他說孩子都還無恙,小哥您的弟妹應該在番人部落,平安地被照顧。可以請他帶你去看看。」
「好……往那裡去應該有些小港,路上平安了。在此一別。」
「陳信在此一別。」
他看著陳信先生的背影,慢慢的消失在夜裡,坐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他想起入伍一清早父親的叮嚀,又想到小時候母親的責罵,和阿壁遇到的怪事,以及以往一些快樂的調皮。
「鄭原?你怎麼坐在這?不是要換哨了嗎?」
「啊……沒事沒事,剛剛突然有些頭暈,沒事。走吧。」
離開了樹林,一幫弟兄交班、站崗,有人扳著臉孔不發一語,有人眉頭深鎖喝著夜半的熱湯,有人輾轉難眠翻來覆去⋯⋯當然也有人一夜好眠。不過我們是被蒙在鼓裡的人,有多少外頭的事情我們還不知道?什麼都還有得努力換回,但是多少弟兄已經和家人天人永隔而不自知?非得要他們回到故鄉時再來接受這些事實嗎?
鄭原坐下用樹枝翻弄著火堆,喝了一碗粥。雖然很不願意這樣想,但至少小弟小妹都還安然無恙,過幾天就可以去把他們帶回來了⋯⋯其實也不是回來,就只是重逢。聽起來,荔枝里是沒辦法再待下去了,這代表,一家子得去一塊陌生的土地,一切從頭來過。
對了,再怎麼樣這些事情都要告訴阿壁,起碼他能夠準備一下,畢竟也是一起長大的兄弟。鄭原走到阿壁那一班,硬是請同袍把正在熟睡的阿壁挖起來。即便阿壁仍然面無表情,提不起任何興趣聽鄭原講話,他還是坐在地上冷冷地聽完了這些在軍營外發生的事情。
「離開這裏後,我們一起去一個新的地方安身立命吧?我們家和你們家可以互相照顧,孩子也能一起長大⋯⋯這個時候不是念舊記仇的時候!你有在聽我說話嗎!阿壁!」
阿壁抬起頭,看著鄭原,問了一句:「去哪裡?」
「往西北邊走。那裡人本來就少,跟外界沒有交集,加上現在大城鎮都已經淪陷,一個境外之地才能夠讓我們安全的定下來。」
他沒有說話,站起身來往休息的地方走去,留下苦口婆心的鄭原。他難過嗎?為什麼他什麼反應都沒有?小時候犯過的區區一個錯誤,就這麼不值得原諒嗎?想不通與疑惑慢慢轉為憤怒,鄭原握緊拳頭。
「算了⋯⋯隨便你。反正我也只顧得了我自己的家人。」
接近拂曉,露水沾溼了士兵們的盔甲,站哨換班仍舊,除了鄭原,沒有人認為這幾天有什麼不一樣。
到了鄭原要返家的那一天,他背好行囊準備出發的時候,有一顆小石頭飛了過來砸到了鄭原的頭上。難道是哪位同袍用極度幼稚的方式替他餞行嗎?
他回頭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