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邊城有多少咖啡館,對程依香來說都不重要。因為,她是一個不上咖啡館的女人。
程依香三十八歲,單身,網路作曲家,擅長輕音樂,定居東城十年。東城沒有咖啡館、沒有人潮,只有日出和海。這一區散落著一些孤獨者,這些孤獨者全是外地來的自由工作者或退休者,他們用積蓄買一小塊地,蓋每間看起來都不一樣的小屋,安安靜靜地把自己藏在一塊大石頭後面,或用一棵老樹,把自己遮起來。這些人天生懂得隱藏,他們大老遠搬來住在一棵老樹下,就是希望,每天早上可以坐在自己最愛的大紅蛋椅上,輕輕捧著咖啡,欣賞日出東海的千萬姿色。看著大海如何用四季的情慾把浪花翻雲覆雨。試問:如果你也有這樣的客廳,還需要咖啡館嗎?
當然,這不完全是程依香不上咖啡館的原因。她不上咖啡館的原因是:她不信任咖啡館。在她的認知裡,咖啡館有來路不明的豆子、有陌生人的喧嘩、有坐起來不舒服的椅子、難以入目的廉價壁飾,這偶爾還可以忍受,最讓她無法忍受的是——咖啡館的音樂。
程依香認為喝咖啡是一種精神回歸的儀式,太多原因造就一杯咖啡的神聖性。氣氛是至關重要的一環,氣氛沒有出來,咖啡等於白喝,儀式等於失敗,精神沒有回歸,一切都沒有意義。她認為這樣的要求是一間咖啡館無法做到的,但她的音樂小屋可以。這是一種孤獨者精神上的潔癖。她的生活井然有序,不邀朋友來訪、不搞園藝、減化家俱、避開麻煩,精練動作。她擁有一頭烏黑的長髮卻不燙不染,身形豐滿卻永遠是一件式小洋裝。她把日常生活的每個動作訂下步驟,所有東西都放固定位置。她訓練自己不隨便看新聞和電視,拒絕寧靜的日子被遙遠無關的八卦污染。她甚至拒絕許願,她深信所有的願望都會實現。而願望一旦實現,就要多負一個責任。她自訂一套嚴謹的生活規矩,以達到一種慣性,不用多餘的思考就能讓生活順利運作。這一切都是為的清出最多的空白,留給自己更多的時間和空間——看海。
看海,是她永遠覺得不夠的事。
她這種為了看海而養成的簡單生活已經維持了十年。
十年?她幾歲?三十八歲。
三十八歲的女人,怎麼會過這種八十三女人的日子?
也許,這正是她心跳只有五十的原因。
「五十?」程依香的好友胡天嵐說。
「沒錯。脈搏器顯示的數字就是這樣。」程依香無奈地說。
胡天嵐和老公在沙灘開了家出租吊床的店:天天天涼。
現在暑假人多,胡天嵐忙開著啤酒瓶,「這正常嗎?」
「當然不正常。」程依香在吧台晃來晃去。
胡天嵐送完啤酒,把錢放進口袋,「那怎麼辨?」
程依香無精打彩地說:「醫生說,沒有事能讓我興奮。」
「這是哪門子醫生?妳做過其他檢查嗎?」
「除了血壓偏低,一切正常。」
「怎麼會這樣?」胡天嵐拿了個垃圾袋走出去,程依香跟在她後面。
「網路上說心跳過低,若不是太冷靜就是有憂鬱症。兩個聽起來,都不太好。」
「沒錯!」他們走在沙灘上,邊撿垃圾邊聊天。
「醫生說心跳太低,會有突然昏倒的危險。」
「那怎麼辨?」
「我就是不知道才來問妳的啊。要怎樣才能改變心情,讓心跳變快?我可不想得憂鬱症。」
「還有別的選擇嗎?」胡天嵐認為這不是問題,「當然是談戀愛了!」
「除了談戀愛呢?」但程依香顯然不這麼認為。
「好吧,學點新東西啊。」
「已經學過太多了,沒什麼想學的。」
「去旅行!」
「玩膩了。」
「當義工!」
「我還沒那麼老。」
「找個兼差的工作!」
「例如……」
「例如,咖啡館!」
「咖啡館?我不要掃廁所。」
「唉!妳真麻煩,那至少去咖啡館坐一坐嘛?」
「我沒事去咖啡館幹嘛?我家裡舒服得很,我自己泡得都比咖啡館好,我的杯子都比咖啡館的漂亮,我的椅子……」
「我知道、我知道,問題不是妳的客廳比咖啡館好,而是妳的客廳只有妳一個人!」
「我不喜歡陌生人在旁邊走來走去,我就是喜歡安靜。」
「唉,又不是叫妳每天去,偶爾去被吵一下,有什麼關係?」
「我幹嘛沒事讓自己出去被污染?」
「喂!沒那麼嚴重啦,不過是聊聊天、散散步,就像我們現在這樣,放鬆一下,看點不一樣的,聊點不同的,這不是污染,是上點色彩。」
「大部分人的大部分對話,都是廢話。我討厭浪費時間和精神說廢話,再說我也不是個有話題的人,除了妳,我不知道要跟別人聊什麼?」
「怎麼會不知道聊什麼?聊天氣、聊好吃的、聊今天過的好不好……」
程依香一臉的不屑,胡天嵐知道再說都是白費力氣。
胡天嵐有一頭糟到不行的玉米鬚。骨架小而瘦,看起來隨時有被風吹走的危險。她比程依香大四歲,最討厭動大腦,最喜歡胡搞瞎搞和說瞎話。程依香就是喜歡她的瞎話,那常常是她怎麼想都想不到的。
她們還有另一位好友,鍾少蔓。三人在北都相識,十二年前一起到邊城渡假時愛上邊城,三人都許願要定居於此。理性的鍾少蔓回北部繼續工作等待退休,程依香計畫了兩年用所有積蓄定居在此。胡天嵐則是,一直留在邊城。她胡搞瞎搞的個性,很快就讓她在這裡跟只會編繩子的希臘浪人結婚。在完成了婚紗和蜜月後,她終結了瘋狂的日子,現在是兩個孩子的媽。即使她已失去胡搞瞎搞的條件,她還是清楚記得,什麼事可以讓人興奮。
「我實在想不出來,還有什麼比戀愛更能讓人興奮了?」胡天嵐多羨慕程依香單身的身份。可惜程依香對戀愛不感興趣。也許遇不上心動的男人是原因之一,也可能是她一個人實在過的太好了!她覺得就算嫁個男人,都未必過得比現在好。那不是錢的問題,是生活品質的問題。戀愛是美好的,她不否認。但結婚後那些事,都叫人無法忍受!更糟的是,還會破壞愛情本身的美好。
「我無法忍受男人身上的臭味!」程依香光想到味道就想吐。
「不是每個男人都那麼臭,好嗎?」
「是。每個都臭。」
「那是男性荷爾蒙的味道。妳只是沒遇到妳喜歡的味道。」
「男生的衛生習慣就是差!」
「他們只是不那麼在乎細節。」
「噢噢,每天生活在一起細節便是一切。沒有細節成就不了一天。」
「喂,沒有人那麼完美好嗎?」
「小嵐,別跟我說,妳現在收老公亂丟的杯碗、洗他尿不準的馬桶、面對突然來白吃白喝的兄弟,妳沒有任何抱怨?沒有不甘不願?」
小嵐無奈地搖頭,「好吧,的確有。」
「我不反對談戀愛,但結婚後,很多事情就不單純,那就是我無法忍受的。」
小嵐乾笑兩聲,「呵呵,誰有辨法忍受?」
天天天涼,位在西城外環的海邊。小嵐的希臘老公海洋,會用繩子編出各種型狀的吊床和吊椅。他在邊城買了一塊有很多椰子樹的地,綁上這些吊床吊椅,賣一些只需由冰箱拿出來的飲料。結果,這裡竟是邊城票選第一的作夢天堂。程依香眼前有三、四對男女,倚偎在椰子樹下的吊床裡。
天空太寬,海水太亮,風吹來涼啊涼,這就是:天天天涼。
程依香看著沙灘上的男女說:「為什麼他們看起來都有辨法忍受?」
小嵐想起自己以前瘋狂的人生和現在的一比,認真地看著程依香說:
「妳不知道,人的潛力無窮嗎?」
兩個女人,放聲大笑!
「怎麼辨?我到底有什麼問題?」程依香也感覺自己這樣下去不太好。
小嵐不耐煩地說:「妳沒有什麼問題。」
「我看起來有憂鬱症嗎?」
「妳比較像太冷靜。」
「冷靜有什麼不好?」
「心跳慢興奮不起來,興奮不起來就不開心,不開心就會有問題!」
「我不覺得我有不開心……」
「小香,妳最近什麼時候大笑過了?」
「為什麼要大笑才叫開心?有時我會在心裡淺淺一笑,那種體會不是表面上狂笑的人能懂的。」
「是是是,我們凡人不懂妳仙人的體會,拜託有時下凡一下,讓我們這些凡人聽聽妳的笑聲、妳的心跳,偶爾平凡一下,對妳沒有什麼壞處。」
「我沒那麼自命不凡。」
「妳有。」
「我沒有。」
「妳真的有。」
「我真的沒有,」小香無奈地說,「我只是想單純的生活。」
「啊!有了!上網交友!不複雜。妳可以不要見面,就是聊聊天,聊聊天也可以改變心跳,真的!」
「那太浪費時間,一堆沒誠意、騙人的,還要付錢!我不要!」
「唉呀呀,那去旅行!」
「跟你說過,我已經玩膩了!」
「不不不,有一個地方妳還沒玩過。」
「哪裡?妳知道我現在不能長程旅行。」程依香近年來得了白斑症,一種不能晒太陽、不能玩太累的病。
胡天嵐安慰她說:「不會,放心!很近,近到妳難以想像。」
「哪裡?」
「這裡。」
「這裡?」
「邊城。」
「邊城?」
「的咖啡館。」
「邊城的咖啡館?妳瘋了嗎?我才不去!」
「不,妳非去不可!」
「為什麼?」
「為了妳的心跳。」
「怎麼說?」
「妳想改變心跳對吧?」
「嗯。」小香點點頭。
「跟妳說,和陌生人聊天就可以改變心跳!」小嵐指著天天天涼外場一大片的男男女女說:「我每天都在做這種事,我不會憂鬱。」
「我不要!」程依香拒絕。
「唉,又不是要妳見一個愛一個,只是聊天懂嗎?像在旅行的路上,打個招呼,閒聊二十分鐘,妳就可以走人。只是改變一下心情,沒有接下來的問題,不用擔心。」
「只是聊天?」
「對,只是剛好碰到,聊個二句。」
「就這樣?」
「就這樣。」
「去哪裡找這樣的人?」
「小姐,這裡是邊城耶,當然是去咖啡館找啊!」
「找誰?」
「隨便找一個。」
「哪有人這樣?」
「每個人都嘛這樣。」
「真的?」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