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井康把車停在北城停車場。程依香帶他走了三條街,指著街口說:
「就在那裡。」柴井康瞧過去,招牌寫著:咖啡引。
程依香拍拍柴井康的肩膀說:「祝你好運。」說完,轉身走了。
柴井康叫住她,「喂,妳不進去?」
「嗯,你只要我帶你去,我去的咖啡館,沒說我一定要進去吧?」
「但說好了我請妳喝咖啡的。」
「妳可以晚點再請我吃飯。好嗎?」
「妳真的不進去?」
「跟你說,像這樣的咖啡館有一個遊戲規則,只能一個人進去。」
「誰規定的?」
「我。」
「那妳要去哪?」
「我得去一趟……醫院。」
柴井康進了咖啡引。
但程依香沒去醫院。她晃啊晃地,晃進了船吧。
一個小時後,程依香的手機響起,她接起來,「喂……」
「小姐,妳耍我!」柴井康說。
程依香心裡偷笑,若無其事地說:「怎麼了?」
「這不是妳會來的咖啡館!」
「不,我去過。」
「就算有,也只有一次。」
程依香想:聰明。但她沒說出口,她問:「你不喜歡?」
「也不是,但我知道妳不會來這種咖啡館。」
「這個咖啡館跟赤島一樣,只有黑咖啡,只有吧台啊。」
「是沒錯,但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柴井康想了一下說:「氣氛很怪。」
「有嗎?我覺得正常得很啊。」
柴井康沒有回答,一會兒才冷冷地說:「你這是在測我嗎?」
程依香被說中了!一時說不出話來。手機裡出現一段不尋常的沈默。
「妳在哪?」柴井康問。
程依香吱吱唔唔地說:「我在醫院啊。」
「我現在去醫院找妳!」柴井康有點生氣地說。
「等一下,」程依香趕緊說:「下一間!就在附近,你一定喜歡!」
「下一間?」
程依香這麼一說,柴井康才想起來,他是為了辨公室的位置來的。咖啡引,其實是可以的。但他就是感覺不對,他就是莫名的生氣。但有必要嗎?他有什麼好氣的?下一間?當然好。他為自己剛才那莫名的怒火感到好笑。
「這間你一定喜歡,」程依香積極地說,「有沒有看到金樹水果行?」
柴井康還是裝得酷酷地,冷冷回應。「有。」但他心裡,偷偷在樂了。
「走到那右轉……」
「然後……」
「前方有一個傳統巿場……」
「嗯。」
「走進去。」
「什麼?」柴井康皺起了眉頭,那是一個又髒又嗅的傳統巿場,還充滿了魚腥味。
「走進去。現在休市,但還有一些店會開。」
柴井康搖著頭,走進去了,「然後呢?」
「有沒有看到一個湯湯包?應該有開。」
「湯湯包?」柴井康張望了一會兒,「哦,有。」
「走進去。」
「走進去?妳不會又耍我吧?」
程依香解釋道:「走進去,但不要坐下來吃湯包。進去後,你會看到一個指標寫著湯包巷,沿著指標走,穿過燈光昏暗的小巷,你就會看的湯咖啡了。」
「湯湯包?湯包巷?湯咖啡?」柴井康一肚子的納悶。
「你現在到湯湯包前面了嗎?」
「到了。」柴井康的口氣有點不耐煩了。
「哈哈,」程依香取笑他,「你不敢走進去?」
「有人敢進去嗎?」柴井康發現店裡沒有客人。
「我就進去過。」
「一個人?」
「一個人。」
「不只一次?」柴井康懷疑。
「不只一次。」程依香認真地說。
「好,我再相信妳一次。」顯然地他不能示弱。因為他知道若你不證明點什麼,程依香這種女人是不會把祕密掏出來給你的。他掛了電話,走進湯湯包。
程依香掛了電話,吐了一大口氣。老巴打趣地盯著她瞧,「誰?」
程依香吞吞吐吐地說:「嗯,我的……司機。」
「妳的司機?妳的司機載妳來這裡喝咖啡,而妳叫他去喝湯咖啡?」
程依香望著牆上的白雲飄出了窗外,說:「老巴,我的司機他,很愛咖啡,比我還懂咖啡。但我記得樓下的大嬸警告過我,不能告訴任何人這裡有咖啡館的。」
老巴直視著程依香的眼睛問:「他真的是你的司機?」
「真的。」程依香歪了一下頭,「至少目前是。」
「那就帶他來啊。」
「但大嬸那……」
「妳只要跟她說,他是來付錢的就行了。」
「他是來付錢的?」程依香突然醒過來似的眨眨眼:「真厲害!你怎麼知道他就是來付錢的。」
傍晚七點,程依香和柴井康坐在西城外環海邊,看著夕陽,吃著柴井康外帶的湯湯包。
「這湯包還不錯。」柴井康說。
「我們懷疑過他是不是摻了微量咖啡因?」程依香說。
「有可能,這吃了真的會上癮。」柴井康真的覺得這湯包讚!
「那咖啡呢?」程依香問:「還可以嗎?」
「開什麼玩笑!頂極設備、印尼空運來的豆子、加上手搖磨豆的堅持、控溫理論,還有請法藍瓷開模專用咖啡杯,再加上湯老闆的豪邁熱情。這一切沒有機會說不好吧。」
「那就好。」程依香鬆了口氣。
但柴井康卻說:「不過這些頂級設備和裝潢,說真的,並沒有比坐在這裡吃湯包有趣。」
程依香笑了笑,沒說什麼,只是看著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吃著一口一口的湯包。
柴井康繼續說:「兩間都很特別。咖啡引主打儀式學。關於喝咖啡的儀式現在很流行,從觀豆、聞豆到嚐豆,一整套的儀式,讓客人明白咖啡不只是用喝的,是不錯。但當這想法變成公式、時髦的東西時,就不是我要的東西。」柴井康在北都已經採訪過類似的咖啡館了。
程依香點點頭。她不喜歡咖啡引,去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咖啡引的確是她拿來測試柴井康用的。她裝無辜地說:「我說過,我不知道我去的咖啡館合不合你的味口。」
柴井康搖搖頭,「咖啡引絕對不是妳會去的咖啡館。湯咖啡嘛,也許,偶爾吧。」
程依香心裡一驚:他怎麼知道?但她假裝沒事問:「你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柴井康咬著湯包一派輕鬆地說:「很簡單,是我也會這樣選。」
這句話,就夠了。程依香開始真心想幫他了。
「你要找的咖啡謎,到底是什麼啊?」
傍晚的海風吹來很舒服、很溫柔。柴井康一直很喜歡邊城的海,這樣的海就是讓他……真不想工作。
「咖啡謎啊,呵呵,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在溫柔的夕陽餘韻下、柴井康真不想說謊,真不想傷害她。但他還是不能告訴她,他需要找咖啡館是為了出書。像程依香這種人,絕對不希望她喜歡的咖啡館變成觀光景點的。短暫的夕陽走了,柴井康看著遠方,搖搖頭,感性地說:
「曾經,我以為,讓咖啡的魔力產生,需要某種條件。」
「咖啡的魔力?什麼樣的條件?」
「環境、老闆的用心、豆子的品質、客人的水平等等。」
「哇,好嚴格。」程依香心想:她曾經就是這麼嚴格的客人啊!那正是她以前不上咖啡館的原因。
但柴井康接著卻說:「但可能也完全不需要。」他繼續說,「像湯咖啡幾乎已幾做到一間咖啡館所能呈現最頂極的設備了。而咖啡引已經是業界裡將整個品嚐咖啡的儀式安排到最完整的了。環境有、老闆也用心,豆子也是極品,客人也不差……」
「但還是解不開你的咖啡謎。」
柴井康回頭看了程依香一眼,攤一攤手,「沒錯,就是這樣。」
程依香雖然不懂他到底要找什麼?不過,她覺得這跟寫歌的感覺很像。
她溫柔地說:「我不清楚你要找的咖啡謎是什麼?但我想那一定是對你來說很重要的東西。會的,我相信你一定會找到的!如果你找到了,記得要跟我說。我實在很好奇那是什麼?」
柴井康真的有點感動。除了祕境咖啡館的老闆們,很少人支持他的咖啡謎,他不太敢隨便跟別人說。他慢慢放下湯包,真誠地問:
「妳也覺得有咖啡謎嗎?」
程依香笑著說,「你是指,用一杯咖啡,帶你到渴望又未知的祕境嗎?」
「嗯。」
程依香誠肯地,點點頭說:「我相信有。」
柴井康的眼神激動了起來。
但程依香接著說:「但我知道有些人,用其他方法也能到達渴望又未知的祕境。」柴井康的眼神困惑了。
程依香繼續說:「像煙、酒、大麻都是啊!不同的人,前往渴望又未知的祕境的工具是不同的。」
柴井康自己也是喝酒的人,但他不這麼想過,「是沒錯,但……」
「你覺得咖啡應該更獨特,或者說更神祕?」
「妳覺得呢?」
程依香突然想到一件事,叉開話題問:
「你今天有喝湯咖啡的麝香貓嗎?」
「沒有。妳呢?」
「喝過一次。」
「呵呵,我很好奇多少錢?」柴井康很清楚麝香貓的巿價之高。
程依香笑著說:「如果知道你會請我,我就會等你來了才去喝。」
「呵呵,我們可以再去一次啊。」
「不,第一次永遠只有一次。」
「哦,那妳對麝香貓的第一印象如何?」
「我知道你很懂咖啡,跟你比我算是不懂的。但我至少知道麝香貓進不了精品咖啡界,是因為它沒有酸度。不過,我並不認為這樣就失去了它的價值。排除一些傳聞和人道問題,針對它身為咖啡這個角色而言,我認為它口感的豐富度,是其他精品咖啡比不上的。就古老咖啡印象中的苦、濃、香、純,而言,它的確是頂極的。它的香氣極度複雜不安,口感上的微妙變化簡直可比擬極光的瞬間幻化。你完全抓不住!但在那短暫一杯咖啡的時間裡,你會甘於就是被它一直一直……誘惑下去。」
柴井康聽過太多咖啡說法了。但他常聽的那些說法都太專業、太貴氣,很少聽到這麼真誠,無關專業的說法。他忍不住笑了,「妳不只會喝,還很會表達。這是很少人做得到的。」柴井康還是要表現一下他的專業,「麝香貓在巿場的評價相當兩極。而這種稀有的咖啡,究竟是真稀有而貴?還是因廣告宣染而貴?見人見智了。說到味道,有人認同;有人不認同。但也有人就像妳一樣,真的用當下那一刻的感受,去詮釋它的價值。能引起如此極端的評價,在咖啡界裡,也只有麝香貓才有這本事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說法對不對,但這就是我對它的第一印象。」程依香也很好奇,「難道沒有人這麼覺得嗎?」
「你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像妳這樣天生就知道怎麼喝咖啡。」
「為什麼你覺得我天生就知道怎麼喝咖啡?」
「我說過了,你身上有咖啡的魔力,看你喝咖啡的樣子就知道。我看過太多人喝咖啡,技術可以學,但喝咖啡的樣子是沒法學的。」
「是哦?」程依香不懂喝咖啡還要學嗎?「啊!我剛是要問你,你聽過有關印尼人何時喝麝香貓咖啡的故事嗎?」
「沒有。」其實柴井康聽過,但他就是想聽聽看……她說的樣子。
「我喜歡那個故事。這個故事是我對麝香貓咖啡的第一個記憶。湯老闆說,麝香貓咖啡在印尼是稀有又珍貴的豆子。工人要在三千公尺的高山上,尋找由貓胃腸發酵排出的小豆子,那真的是非常辛苦的工作!而收集豆子的工人規定不能私藏麝香貓豆子,如果被發現不但會失去工作機會還會被關。但這樣美妙又誘人的咖啡豆,總會讓人忍不住想嚐嚐看吧?而好東西你總會忍不住想分享吧?所以當有人願意煮麝香貓咖啡給你喝時,就表示……」
「就表示他非常信任妳,相信妳不會出賣他,才會冒著生死危險煮給妳喝。」柴井康替她說完了。
程依香看著柴井康,一句話都沒再說。
「怎麼了?」柴井康忍不住問。
「我想……這就是咖啡的魅力吧。」但她心裡想的事可複雜多了。
「妳是指……」柴井康問。
「你看,不過是喝一杯咖啡而已,」程依香用手,比了一個握著咖啡杯的姿勢,「一個如此簡單的動作,很單純的只是喝一口咖啡……」她閉上眼睛,用鼻子深深一吸,「卻能讓人和人之間的情感,起了那麼多不可思議的化學變化。」
柴井康點點頭,「妳看,像這樣的化學變化就是煙、酒、大麻沒有的。」
「也對。」程依香微微一笑說:「也許,對我們這種人來說,咖啡就是煙、是酒,也是大麻。」
柴井康看著她,突然有股衝動想把對咖啡謎的疑惑全部說出來!但她會懂嗎?她會不會當他是個瘋子?如果她因此不帶他去她的咖啡館呢?不行!他還有工作在身,他不能因為咖啡謎丟了工作。所以,他改變了話題。
「妳第幾次去,湯老闆才煮麝香貓給妳喝的?」
「第二次。」
「我下一次去,他會煮給我喝嗎?」
「我不知道,你得各憑本事。」
「我不知道咖啡吧台的競爭這麼激烈啊?」
「呵呵,每個吧台都有自己的遊戲規則,玩久就懂了。」
「妳玩多久了?」
「不告訴你。」
「好吧。接下來呢?」
「買燈泡啊。」
「好,沒問題!」
他們一起去了五金行,買完燈泡回到音樂小屋,程依香開門見到自己亂七八糟的客廳,馬上關起門來說:「其實換燈泡我自己來就行了,你可以回去了。」
「不用客氣我幫妳比較快啊。」柴井康堅持進去。
「不用了,真的不用。」程依香阻止他。
「你裡面有男人?」
「沒有,不是。」
柴井康發現隔壁有一間空屋,牌子寫著售,「這房子要賣啊?」
「是啊,賣不出去很久了。」
「怎麼會呢?我以為這裡很搶手。」
「呵呵,你住過就會知道為什麼了。」
「妳在這裡住多久了?」
「十年。」
「看起來應該沒什麼問題啊?」
「因人而異吧。」
「一間小屋,有庭院,有大樹,這樣要多少錢?」
「我不知道。上面有電話,你可以自己問問看。」
柴井康才看一眼電話號碼,程依香就閃身關門了。
柴井康拉了拉牛鈴,程依香探出頭來問:「怎麼了?」
「我剛剛想到,中秋節有三天連節,我應該有時間下來喝幾杯咖啡。」
「關我什麼事?」程依香故意說。
「嗯,我只是想確定妳中秋節會在邊城,不會去別的地方過中秋節。」
「重點是邊城的咖啡館會開。對吧?」程依香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柴井康淺淺一笑,「就這樣說定了哦!」他轉身跑過小徑,發動車子走了。
「誰跟你說定了!」程依香的嘴角還在笑。
關了門,她靠在門背上笑了很久,才注意到自己的客廳有多亂。
「天啊,這是誰的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