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後,程依香在一堆撕爛紙的數位鋼琴上醒來,她需要一杯咖啡。
她離開琴室,走到吧台後方,拿起水壺、裝水、放上爐子、開火、轉身拿咖啡豆、打開磨豆機、放進豆子、再轉身拿咖啡杯……突然,她放下咖啡杯,關掉瓦斯,把所有動作像倒帶似的還原,然後出門。
找一家咖啡館有多難?開車往西城的路上,程依香如此想著。她不是沒進去過邊城的咖啡館,只是理由從來不是為了喝咖啡。她今天在推開咖啡館的大門前,必需不停說服自己:我不是來喝咖啡的,我只是來找人聊天,是為了寫歌,一切都是為了寫歌!程依香深呼吸,用力推開咖啡館的大門,迎面而來的不是咖啡香,是吵雜到令人頭疼的閒聊聲。程依香慢慢走向吧台,在櫃台排隊時,她想著胡天嵐說過的話:「隨便找個人聊天啊。」
隨便找個人聊天?大家都這樣嗎?程依香打量著咖啡館裡的人想:「這些人彼此認識嗎?還是都剛認識?」輪到她時,她點了黑咖啡。小姐給了她外帶杯。
程依香皺著眉頭說:「我要在這裡用。」
小姐聳聳肩說:「看得到的位置都可以坐。」
程依香這才發現,店裡的客人也是用外帶杯。用紙杯喝咖啡?她難以想像自己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她拿著熱紙杯,試著找一個乾淨的位子。椅子上不是有沙子,就是有麵包屑。每個地方幾乎都有人坐。有一個空位!就在穿衝浪褲傢伙的旁邊,非常好的機會!但她還是繞了咖啡館二圈。腦海裡不斷響起胡天嵐的話:
「找個人聊天啊!找個人聊天啊!」她就是因為這句話出門的不是嗎?
她不停說服自己:「做得到、做得到、我一定做得到!這會有多難?不過就是去跟衝浪男說話?」她是想過去,但腳不願意!
程依香努力想著:「要說什麼?說我也愛衝浪?大家都這樣做嗎?」
在想開場白的同時,她心裡另一個戰場也吵著:
「過去!不去!快過去!不要!不行,妳一定要過去!」但,就是走不過去。
程依香強迫自己跨出一步、二步,呼吸變得困難,雙腿不住發抖,手心冒著汗,她脊背發涼地走到衝浪男的前面,卻閉了眼睛。等她豁出去睜開眼睛時,他正在看她,下一秒,他面無表情的轉開。程依香的臉瞬間發燙,羞愧到極點!卑鄙無恥的想法淹沒了她!她罵自己低俗!竟然想搭訕一個衝浪男?她簡直看不起自己!她發現有人用怪異的眼光看她,但她沒注意到她站在咖啡館中間太久了。全咖啡館的吵雜聲都鑽進了她的大腦,全被解讀成嘲笑的話語。她低頭咬牙,轉身衝出大門!外頭火辣辣地陽光一刺,她眼前一黑,一陣暈眩,失去了記憶。
「妳還好嗎?」一個厚實的嗓音問道。
程依香抬起來頭來,想不起自己在哪裡:「這裡是哪裡?」
「這裡啊……」男人抬頭看了一下說:「某家咖啡館的外面吧。」
「咖啡館?」程依香看對方拿著一杯髒髒的咖啡杯,正努力把杯蓋蓋回去。那個紙杯,讓她恢復了記憶。
「啊!」她看見自己的衣服被咖啡潑到了。
「把咖啡的水分吸乾,再灑點清潔劑,搓揉一下就可洗乾淨了,不用擔心。」對方把咖啡杯蓋好了,還給她。
程依香接過咖啡杯說:「謝謝。」
對方說:「妳剛才暈倒了,妳知道嗎?」
「嗯,大概是吧。」程依香的記憶還有點模糊。
「怎麼了?妳有朋友在附近嗎?」
程依香搖搖頭。
「那妳有辨法回去嗎?」
程依香搖得更用力了。
「那妳打算怎麼辨?」
程依香不知怎地眼淚就掉出來了。
「不過是一杯咖啡,打翻了再買就好。邊城多的是咖啡,不用擔心,這沒什麼好哭的。」
對方這麼一說,程依香哭得更厲害了。
「什麼事不開心啊?」對方拿了一張衛生紙給她。
程依香接過衛生紙,慢慢擦著眼淚,看著手裡的咖啡杯,含著淚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老是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咖啡館。」
陽光灑在街道上,海風吹來帶著熱熱地暑氣。
安靜了一會後,對方才說:「有意思。」
這三個字,讓程依香的眼淚停了。她發現,對方有張混著歲月與智慧的臉,那臉很小心地藏在細心修整過的銀鬍子後面。程依香感覺這男人,有點不一樣。但哪裡不一樣?說不上來,只是感覺至少不是壞人。
她猶豫了一下問:「難道,你也找不到適合你的咖啡館嗎?」
「呵呵,」對方笑出聲來,睜大眼睛看著程依香說:
「可能嗎?這裡可是邊城耶,咖啡館最多的邊城耶。」
程依香皺起了眉頭。
對方在胸口摸了一陣子,找出一張名片,說:
「這樣吧,等妳把不適合妳的咖啡都洗乾淨了,我們再來找找看,這個城巿是不是真的沒有適合妳的咖啡館?」
程依香接過名片唸著:「船吧咖啡?」
她抬起頭來,只見一個發福的背影,帶著巧克力皮革般磨損中微微發亮的肌膚,在炙熱地陽光下一閃一閃地,走了。
程依香沒喝到咖啡,卻拿到了一張名片。一張名片?她突然想到,她剛剛跟一個陌生人聊天了?她真的跟陌生人聊天?而且拿到一張名片!她看了一下名片,又看了遠去的男人。「哇噻!」她不敢相信,「怎麼可能?」她站起來笑一笑,對自己說:「哈!好像也沒那麼難嘛。」
這晚,程依香寫出了「心跳」。
午夜前寄出曲子,隔天一早就去找:船吧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