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輕淡的公園裡,小盈和我並坐在鐵條椅上,她的腳邊擱了一只旅行袋,裝著簡單的盥洗用具和換洗內衣;一隻瘦小的流浪狗走過來聞了聞這只袋子,聞不出裡面有食物的味道,無趣地走開。
這是小盈婚後數不清第幾次的離家出走。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樣,她無處可去,所以來找我。「我該怎麼辦?」她茫然地望著前方不可知之處。我不能回答她的問題,因為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小盈是我大學時代的好朋友,那時的她有一種純潔明淨、不染塵埃的清靈氣質,尤其是那雙眼睛,任何人見了都會乍然明白,為什麼古代詩人會以「翦水雙瞳」來形容美人的明眸。
可是現在,曾經那樣美麗的眼睛,完全失去了曾有的亮度。嵌在小盈臉上的,是兩盞熄滅的燈,靈光盡失。
何以一樁不幸的婚姻,會讓一個女人一敗塗地至此?
如果按照小盈母親的標準來看,小盈應該是嫁得很好的,因為這樁婚姻全靠她一手安排。為了女兒理想中的歸宿,小盈母親嚴禁女兒和任何男性來往,以免壞了名節,將來當不成醫師夫人,所以從高二起,小盈就在母命下進行一連串的相親,男方則全是台大醫學系的學生。
終於在大四下學期,有人通過了小盈母親比公主招駙馬更嚴格的標準,此君不但是台大醫學系的高材生,而且是獨子,將來的萬貫家財全繫於一人,雙方家長還有事業上合作的美好遠景,除了小盈對他毫無感覺之外,一切都是天作之合!但小盈喜不喜歡並不重要,畢竟這是她母親在挑女婿,而不是她自己在選丈夫。
為了當一個聽話的乖女兒,小盈沒有任何抗議,一畢業就嫁了,問題也立刻發生了。單純的她淪陷在一個人際關係複雜的大家庭裡,上有挑剔的公婆,下有幾個對家產虎視眈眈的小姑,周圍川流不息的是一串終日挑撥是非的親戚,善良軟弱的小盈簡直動輒得咎。婆家雖有錢,卻嗇刻得緊,別說買一件衣服了,即使是買菜,她都必須列出清單呈交公婆。
我不知道小盈母親對於女兒如今的處境,心中是否會有任何悔意?但關鍵還是在小盈自己吧,畢竟她不該接受別人為她張羅的人生,即使那個「別人」是她自己的母親。她以前沒有學會抗爭,現在則是沒有能力抗爭,所以她只好在每一次瀕臨崩潰的時候,以離家出走的方式來逃避。
那隻瘦小的流浪狗在公園閒逛了一圈之後又漫遊過來,歪著頭打量我們。我看看天色,說:「不早了,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
小盈彷彿被提醒了什麼,原本茫然的臉色霎時不安起來:「是啊,不早了……我看我還是回去吧。家裡人還在等我做飯。」
這和她以前每一次短暫的離家出走一樣,在沒有驚動任何人之前,無聲無息地結束。
也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樣,我只能沉重地嘆一口氣,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