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半山腰,周圍環境向來安靜,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山下那條道路常有救火車經過。那「喔─咿─喔─咿─」的響聲,總是令我心驚。
什麼地方正在冒煙?哪裡的門窗正在燃燒?一把火可能把一切身家財產燒成灰燼,也可能使一個人從此面目全非。再沒有比一幢著火的房子更駭人的,只要想到此刻也許有某戶人家正在心急如焚,因為屋子裡也許還有他們沒能逃生的親人,我就覺得那「喔─咿─喔─咿─」的聲響像是一隻冷冰冰的手,緊緊扭住了我的心。
在
村上春樹《
挪威的森林》裡,渡邊和綠曾經在某個星期天的下午,站在露台上觀看附近某戶人家的火災現場,兩人一邊閒聊,一邊接吻,一邊看著被黑煙遮蔽的天空。火可能會燒過來,渡邊考慮也許該離開了,但綠不但不打算逃走,還抱著吉他唱著自己寫的歌,歌名叫做「一無所有」。這是全本《挪威的森林》裡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段。第一次讀這本書時,我還是個有著心靈潔癖的少女,只覺得這未免也太敗德,怎能如此無感地觀看別人的災難?過了幾年再讀,才看懂了綠心底的悲愴,缺愛的她對人生是不抱希望的,因此視生死皆為平常。
我也曾經眼睜睜地看著一幢房子在我面前燒成廢墟。
那幢房子在我的窗外不遠處,有著紅磚的牆與白紗飄飄的窗簾,陽台上種了幾盆植物,有時我會看見一個女人站在陽台上澆花。那天下午,熊熊烈火從窗口竄出,整幢房子冒著沖天黑煙,許多輛救火車同時升起雲梯,拉著水柱搶救........那種景象就像災難電影的現場,我的落地窗彷彿成了超大螢幕,一場火災的實境影片就在我眼前上映。只是那並非虛構,而是真實的發生。
我覺得驚駭、頭昏、心跳急促,除了不斷禱告,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然而我的禱告和消防隊員的努力都沒能發生作用,那幢房子終究還是燒成了灰。即時新聞的報導,說有一個女人被嗆死在這場火災中........
後來那間廢墟閒置了好幾年,靜靜矗立在我的窗外,像是噩夢的殘骸,在我眼前揮之不去。去年終於有人整修了它,新的住戶搬了進去,曾經發生的不幸被漸漸掩蓋淡忘,但我忘不了那個景象,火舌捲著房子的視覺印象太強烈,或許這就是救火車的聲音總能勾動我心底不安的原因之一。
救火車必定有救護車跟隨其後,隨時準被承接傷患,那又是另一種令我的心情瞬間下沉的聲響,而我很明白那樣的記憶連結來自何處。
那是上個世紀末,當時在舊金山,我正面臨著一段感情的終點。
白日的舊金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之一,可是夜晚的舊金山卻暗藏凶險,此起彼落徹夜都是救護車經過的聲音。這個層次繁複的城市到處都有遊民,每一輛救護車的出現都代表了有一個人正處於災厄之中,亟待救援。
至今我還記得,那些夜裡,我躺在旅館的床上,因為那些救護車而輾轉難眠。它們不斷經過我的窗外,一輛接著一輛,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整個世界都是那樣急迫的聲響,逼得人不得不清醒地聆聽。而我覺得那聲音雖然響在外面,卻更像是從我心底發出的求救訊號。
只是有誰能真正拯救誰呢?人生中有太多時刻只能一個人度過,像走在狹窄黑暗的隧道中,除了慢慢前進別無他法。
但隧道再長總有盡頭,就像這個世界總是美麗與凶險共存,人生也是福禍相依,沒有永遠的好,也沒有永遠的壞。
是因為經過那段日子,從此以後,救護車的聲音對我來說就是某種情緒的連結。縱使多年以後,我早已淡忘那段感情,它再也不能引起我內心任何波動,但聽見救護車的聲音,還是傷感,為的不是自己的過去,而是舊金山那滿街遊民。失去一段情感不過是人生當中一個傷心的經驗,但失去了家,那必然像是被世界遺棄般的痛苦吧,而且是持續的痛苦。
多年以前以為過不去的事,多年以後回想起來就像天邊輕煙。
什麼是虛幻的悲傷,什麼是真正的艱難,這需要歲月累積而來的領悟。
當我自己也坐進救護車裡,為的是命懸一線的父親,那又是另一番感受了。救護車從醫院奔馳回家的那個早晨,全程鳴笛,而奄奄一息的父親隨時會離開........那是父親人生中的最後一段路,也是我此生最驚心動魄的一段路。
現在每當在路上看見救護車,我都會一路默唸經文,為車上的人祈福,同時也平撫自己的心。
我想我大概永遠都無法喜歡救火車和救護車的聲音,但是否可以平靜以對呢?既然它們常常都要從山下那條路經過,而我無法不聽見,那麼我還是必須學習與它們和平共處。
所以,就把它們當成一種對於無常的提醒吧。
心中常有無常,人生也就常常可以保持清醒。救火車也好,救護車也好,它們所發出的都是無常之聲,每一回的經過都是在告訴我,要好好珍惜每一個日常,也要為他人的苦難而祈禱。
當我這麼想,那些令人心悸的聲響就有了慈悲與善意,彷彿在回應我心中的琴聲。
平安、平凡、平常其實都不是理所當然的,在無常人生中可以如常地活著,這是難能可貴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