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我還活著,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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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那些我以為已經塵埃落定、隨風而去的人和事,會像飛蛾撲火一樣懷著決絕慘烈之心倏忽而至。
“哎哎哎!你怎麼了?”蔣豔瓊拍著禮盒問道。
在這之前,她告訴我,她受我之前的筆友之托,將這盒東西轉交給我。
“噢,沒怎麼……”
“嗯哼,不曉得是啥子東西,還包裝!真的是,要不是看在我們這麼多年交情的份兒上,我早就把這禮盒拆了然後倒賣給小學生咯!”
“記得跟我分紅!”
“夢嘛你!好啦我要去培訓班啦,教那些小娃娃‘來是come啊去是go’,掙碗小面錢!走了喲!”
“去你的吧!”我揚了揚眉,算是與蔣豔瓊揮別了。
低頭看著禮盒,像是看著一個骨灰盒,心裡有種隱隱的疼痛和恐懼,想小心捧著它,又想使盡渾身力氣將它砸個粉碎,讓這未知的一切消弭不見。
這個筆友,她……姑且稱之為北冥雁吧,這是她的筆名,我從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
十歲那年,學校裡開始流行交筆友,這個班的交那個班的,交來交去都是些半生不熟的人,寫些不著邊際的幼稚的話,開始覺得好玩,沒多久就膩味了,收到信和收到帳單一個心情,摳頭撓腮思忖半晌也寫不出個子丑寅卯來,沒多久就差不多都散了。
但我沒交到過筆友,從未體會過他們那種帶著膩煩的欣喜。
看著他們一邊臉上掛著笑把信撕開,一邊搖著頭歎氣:“哎好煩哦!又給我寫信來了!”心裡酸唧酸唧的,又不願表露出來,坐在一旁斜乜著他們恨恨地說:“曉得啥叫環保不?你們這種浪費紙張墨水的行為真是令人髮指!”
到了六年級,周邊交筆友的風氣漸漸沒落了,我還是沒交到過筆友,唯一收到的信是一張便簽,寫著:“數學作業借我抄一下!謝謝!”抬頭看到寫便簽的那個人,討好地笑著朝我拱手作揖,我怒從心中起,從書包裡抽出數學作業朝他砸過去,大喊一聲:“不用謝!”
那以後連這樣的便簽都沒有收到了。
有一天,正上著課,蔣豔瓊忽然把課本立起遮住臉,微微側著身子神秘兮兮地跟我說:“哎,跟你說,我樓下有個在成都讀高一的姐姐想和你做筆友……”
“啊?我這麼乖巧可愛帥氣迷人你知道就行了,怎麼不知不覺地就聲名遠播享譽海內外了喃?”
“嘖嘖嘖,莫在那裡自我陶醉了,人家闖蕩江湖好多年了,和你交筆友是看得起你哈,曉得不?”
“哎喲,我好緊張,我好激動哦!”
“莫在那裡陰陽怪氣的哈,給你說,這是她給你寫的信,交不交這個筆友,你自己看著辦哈!反正我把話帶到就是了!”
說著,她目不斜視地盯著黑板,偷偷從抽屜裡扯出一個信封放到我腿上。
那個信封很輕,幾乎感覺不到它的重量,我偷偷把手放下課桌捏住它,薄薄的,好像一張傳單。
微微低頭,又偷瞟老師幾眼,把信封小心地捏著,慢慢進入桌下視線可及的方位——是郵政局裡那中土黃色的信封,上邊的字跡十分娟秀,寫著……
“李宥鹿!我剛才講到哪兒了,啊?站起來撒,還要我請你啊!”
算了,都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還心心念念這些事情搞啥子,還不如趕緊拆了著禮盒看看她給了我個什麼東西吧,不喜歡就倒手賣了,不高興就砸在地上踩得稀巴爛再給她寄回去,猶豫什麼呢?
禮品盒裡,是一封信和一個包裹。
信上的字跡很是陌生,讓我更確信了時間能夠改變一個人。
“您好!
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您,如此貿然來信,多有唐突,但請見諒,如果不是受故去的人之托,我也不敢如此叨擾您。
我的母親,已于2016年2月13日晚八點二十三分去世,她的遺願裡提到要將這個包裹原封不動地交予您。她說通過以前的鄰居蔣豔瓊可以聯繫到你,不能郵寄,必須親手交付。但我與您素不相識,貿然拜訪有諸多不便,於是我托蔣豔瓊將此包裹原樣轉交給您,請多包涵。
另外,母親生前居住的房子還留著,托給老家親戚趙江華保管,如您需要查看房內遺物,請致電聯繫:189****5637 無需再經我同意。
祝安好。
任依夢
2016.2.16”
我呆呆地看著這封信,半晌,猛地想起什麼似的把信又翻過來,再翻過去,抖落抖落,信裡說的卻還是這些讓我全然不知所言的話。
“幾年不給我寫信,一寫就寫個神經兮兮的東西出來,該不是這些年都在閉關修煉法輪功,走火入魔了喲!”將禮盒裡邊的包裹拿出來正準備拆,卻見那用細麻繩紮的結,和以往她送給我禮物時的一模一樣,不禁有些悵然。
她時常把一些她讀過、做了批註的書籍雜誌包裹好,用細麻繩打個結,托蔣豔瓊帶給我。有時候是納博科夫,有時候是蕭伯納,有時候又是安房直子,江戶川亂步……風格很雜亂,不成體系,仿佛是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然後遞給我:“呐,你看!”
可她的批註,在扉頁,在頁眉,在不經意的留白處,卻又字裡行間透著認真的氣息,俯身便可嗅到。
有時候我會埋在書裡,對著批註深吸一口氣,想著,她寫下這些字的時候,是怎樣的。
就像第一次收到她寫的信時,被老師抓住,被罰站,卻悄悄揉搓著信封,想像著信裡的內容。
她第一次寫給我的信,很奇怪,我從未收過誰的信,以為大家都是如此。
後來,我才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活成一個模樣的。
“嗨,我還活著,你呢?
開個玩笑,切莫見怪。因為我的母親患有癌症,總有生死無常之感,所以書信來往時,常常以此句開頭。
上週六回家的時候,在走廊上撞見你,小小的嘴巴,小小的鼻子,小小的耳朵,一切都小小的,那般可愛的模樣,真是惹人憐愛。卻聽你向蔣埋怨快畢業了都沒交到一個筆友,眉眼顰蹙,似有不解哀愁。
我在成都讀書,平日裡倒也沒什麼大事,若你不嫌棄我老,不懂小孩的思想,不妨跟我結伴為友,書信一二,何如?
望回信。
北冥雁
2006年1月12日”
輕輕撥弄著細麻繩垂下的那段安順的穗兒,回想著初次遇見她時的情景,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她的模樣,只記得她快步在前走著,她的母親靜靜地拎著菜籃子跟在身後,看見我時頓了一頓,頷首低眉笑道:“你是哪個屋頭的娃娃啊?”
“任嬢嬢,這是我同桌,李宥鹿!”蔣豔瓊摟著我的肩說道。
“媽!快點來開門撒!”我記得她在樓上喊著。
解開結,是一個空落落的盒子,只裝著一方小小的信紙,別的什麼也沒有。
我有些失望,卻又不禁松了口氣。
她曾經給我許許多多的美好的夢與熱望。
比如,南極。
“風很大,把我的帽子吹到海裡,頭髮被扯到半空中再揪成拖把的模樣……有時候走路很輕鬆,好似背後有人一個勁兒地推著你、趕著你往前走,有時候又寸步難行,好像周圍全是雪精靈,它們蹦著跳著嚷嚷著‘退後!退後!不許再靠近啦!’……那些企鵝們,呆呆笨笨的,一步三跌跤,摔得眼紅嘴歪的……有一天夜裡被凍醒,忽地看見滿天繁星,好似伸手就能捧一掬星辰,一飲而盡……”
看這封信時,我躲在被窩裡,打著存錢買的小手電筒,讀到她將滿天星辰一飲而盡時,莫名感傷,按熄手電筒,默默掀開被褥,穿上拖鞋,躡手躡腳地出門,走到天臺上。
稀稀疏疏幾顆星,躺臥於夜空各角,沒有狂嘯的風吹亂頭髮,沒有銀色的連綿群山應和心底的呐喊,我和一張信紙,擁抱在靜默無聲的冬夜裡。
沉了沉肩,望向窗外,暮色尚未四合,街燈卻已亮起不少。輕歎口氣,伸手拿出信紙——質感綿柔,溫潤,像是被淚水浸潤過一樣。
我曾經哭著給她寫過許多封信。
告訴她,因為是農村來的關係,被數學老師百般刁難,咬緊牙關努力學習,成績出來後,卻被冤枉作弊,逼我當著全班的面作檢討。母親知道後到學校與老師理論,卻被譏笑“自己沒出息要作弊還讓媽老漢來胡攪蠻纏!”
告訴她,順利考上重點中學,父親卻不相信是我自己的實力,總認為若不是托關係,憑我這點水準是怎麼也進不去的。
告訴她,暗戀坐在我前面的那個女生,她笑起來的時候,感覺整個世界都亮了,可是她把我寫給她的信到處傳閱,最後傳到了我的手上。當那個男生嬉笑著遞給我那封被充滿戲謔的批復跟帖弄得面目全非的信時,我還不明所以,微笑著接過來,卻看見自己的字跡,旁邊寫了許多“女生居然還喜歡女生,變態!”“等你長出小雞雞了再告白吧!”之類的話。
告訴她,……
我曾無比期望收到她的回信,哪怕只是一句“嗨,我還活著,你呢?”
嗯,你還活著呢,所以啊,我也要好好活下去,這樣漫長的苦澀時光,有你在,也好。
她說她也曾是個異數,是不被接納的那個人。
“我的母親除了患有癌症,還患有精神病,輕微的人格分裂,和重度抑鬱症,大概還有不知程度深淺的幻想症吧,因為她總是會想像另外一種生活,有時候都分不清現實與想像。這一切都發生在98年洪災之後,聽說當時我的姐姐被淹死了,母親認定是父親重男輕女,故意把姐姐摁下水給淹死的,許久都無法從那件事裡恢復過來,慢慢地便魔怔了。他們離了婚,我跟了母親,可她的精神狀況很不好,就像祥林嫂那樣,整日渾渾沌沌說些癡言妄語。村子裡的大人們有事沒事還逗她取樂,問她,你大女兒到哪兒去了喃?怎麼不帶出來耍喃?而那些小孩子,罵我是瘋女人的娃兒,朝我吐口水,用石頭砸我,把我推到池塘裡,在我挑水的時候踢翻水桶……我知道,我沒有錯,我母親也沒有錯,可我們為什麼要為自己沒有錯也不能決定的事情承受這些?……別人不要我們好好生活,難道我們自己也跟自己過不去嗎?正因為經歷了人性醜惡,才更體會到一個善良可愛的人多麼珍貴……”
她說,最難得的感情應該是信任了,那種全拋一片心的純粹的信任,經歷得愈多愈是難以保留。
可我相信你,勝於卑微懦弱的自己。
下意識搓揉著信紙,像是那一日,在六年級的課堂裡,惴惴不安地躁動著,一邊搓揉著信紙一邊默念著:“下課!下課……怎麼還不下課啊?”
手裡溫潤的信紙被我弄得微微皺起,像是那一彎河水,泛起漣漪陣陣。
地震後,在老家避難,每日在河邊打水漂,累了,便用樹枝劃開一片瀲灩,寫下腹稿。
但回去後,她卻再沒回信了。
那時,蔣豔瓊已經搬過家,幾經哀求她回到原來的廠區樓房裡找任嬢嬢打探消息,只得一句沒頭沒腦的“好好活著不騙人,不好嗎!?”
猛地把信紙攥成一團,緊緊地不肯鬆手。
我曾以為她在地震裡遭遇了什麼,可是沒有。
也許我寧願相信她死了,也不願承認自己只是個無關緊要的筆友,說扔,便扔了。
微微張開手,呆呆地看著手心裡的紙團,慢慢地把它打開,輕輕地理順捋平。
熟悉的字跡忽然鑽到眼睛裡,硌得我生疼。
“嗨,我還活著,你呢?
你還記得我嗎?
距離上次我們通信,有七年多了吧!這些年,真的很抱歉!
個中緣由,曲曲折折,你不知道也許會更好些,真的。
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沒有勇氣再給你回信,或許我沒有勇氣再騙你,或許是生活本就如此?
自始至終,我都在說謊。
給你寫第一封信時,我46歲,現在,我已經53了。
我從來沒有去過南極,從來沒有滑過雪,從來沒有去過演唱會,從來沒有參加過舞會,也從來沒有收到過那些沾著露水的鮮花……我只是在幻想自己曾經過得精彩……
我總是試著把生活描述得比現實更好,但它卻好像總是越來越糟,這是命數還是報應猶未可知……
也罷!
那些我不敢寄出去的信,都燒掉了,不該再給你徒添煩憂了!
在你收到這信時,我應該已經和我此生的罪孽一起去了!
對不起!
不敢奢求你原諒,只求你忘了我吧!別像我一樣懷著悔恨過活!
但願你一切安好!
北冥雁
2016年1月12日”
坐在我斜對面的女生笑得耳環都在打顫,一手捂著嘴一手伸出兩根手指對著另一個女生叫著:“哎喲我就說嘛!哈哈哈!”聲音透過這家水吧沉悶的空氣攜卷著Lady&Bird的《suicide is painless》蠻橫地衝撞進我的耳朵,刺破鼓膜,讓血液汩汩而出,翻湧著,拍打著,爆裂血管,掙破經脈,讓我的靈魂無處容身,被洪流衝垮,裹挾著淹沒了。
對,淹沒我吧,這樣,我就沒有感覺了。
“你為啥子不打那個號碼試一哈喃?”蔣豔瓊一邊吸溜著酸辣粉一邊說。
“哪個號碼?”
“你個瓜娃子,還有哪個?她女兒那封信上邊不是寫了個趙啥子華……哦,對!趙江華的聯繫方式!你找哈她撒!”
“算了……”
“啥子算了算了?你是想悶悶悄悄地抑鬱而死嘜?”蔣豔瓊把筷子一放,兩眼一瞪,“人生嘛,不求完美,但求完整!遇都遇到了,為啥不去搞個清楚明白?就算結果讓你失望沮喪,但至少沒留下遺憾哪!就算要罵她,也是敞開肚皮甩開腮幫子放心大膽地罵啊,不會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撒!”
年久失修的樓房,透著酸腐的氣息,在打開門的那一瞬間裹挾著蒸騰起的粉塵席捲而來,像躁動不安的螞蟻忽然長了翅膀,沒有方向地飛著闖著,撞進我的視線裡。
“叫我趙嬢嬢就是了,好多年沒聽到別個喊我大名了,簡直不習慣!嘿,你看看,本來都要租出去了的,我今兒上午就已經連絡人來打掃了!你來得早,他還沒來,等他來了就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都清出去!”趙嬢嬢用指尖摸了下臨近門口的窗臺,皺了皺眉,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說著,“一個月六百塊,簡直低得不能再低了!我們這個房子,舊是舊點,但位置好啊,交通也便利,你也看到起的撒,離公交站多近嘛!居然就只值這個價,唉!”
“不是托你看房子嘜,怎麼租出去了?”
“看房子?嗨喲,簡直是站到說話不腰疼!這麼個黴氣沖天的房子哪個願意看,要你,一天也不得幹!”趙嬢嬢兩手一攤,又微微彎腰,捂住胸口說道,“要不是看在是親戚的份兒上,我才不得做這個活路!你曉得吧,這個任蓓燕是個瘋婆子,啥子分裂哦,抑鬱哦,簡直不得行,瘋瘋癲癲,癡癡傻傻,把她女兒也整得不正常,快三十了還不結婚,白長那麼一張臉了!我呢,做個好事,把這個房子處理出去撒……”
“趙嬢嬢,你曉不曉得,她以前愛寫信……”
“哦!信哪,她都燒了的嘛!”猶豫片刻,又從圍裙口袋裡抽出一封老舊卻熨帖的信,“那天我收拾床鋪的時候在枕頭底下看到的,我又不識字,也不曉得她說的啥子名堂!就想的是把它折好揣起,等依夢來了交給她嘛!”
“我可以看哈不?”
“嗯……”趙嬢嬢猶豫了會兒,“應該可以吧,要緊的她都燒了撒!沒燒嘛,不是捨不得燒,就是無所謂被別個看到了撒!”
信封是土黃色的,郵局賣的那種,沉默地蜷縮著。
我接過手,輕輕打開,歪歪扭扭的字跡,一筆一劃,刻在我的心頭——
致我親愛的筆友 北冥雁:
從信封裡抽出信紙,是用作文本寫的,方格之間,歡愉地跳動著——
我非常高興,非常榮幸,能成為你的筆友!真的!
雖然很不好意思自己連一個筆友都沒有交到,總是被同學笑話,但是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也不會遇到你啦!所以這就是緣分嘛!
對了,你信裡的“嗨,我還活著,你呢?”我很喜歡,就像老師說的,生命很寶貴,時不我待,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對吧?
另外,我怎麼會嫌棄你老啊,你太搞笑了,不是,你太謙虛了,我多麼羡慕你,都高一了,那麼大,不用再受人欺負了!
而且你在大城市讀書啊,我好想曉得關於外邊的世界的故事,是不是每個人都是活得這麼辛苦啊?多給我講講,好不好,好不好?
你的小小筆友
李宥鹿
2006年1月15日
陽光很好,透過朽爛的木窗照到我的臉上,好溫暖,讓我誤以為,這輩子都會這麼溫暖。
嗨,我還活著,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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