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很噁心啊。」
面前的女孩用與以往都不一樣的臉龐嫌惡地說著,微翹的髮絲捲啊捲的,讓蔣怡慧見識到人心隔肚皮,即便外表再無害,內心也會像打結的電話線一樣扭曲。
就像她過去發現爸爸的不倫戀情時,她不知道究竟是哪邊出錯一樣。
她同樣不解這次到底是怎麼了。
是珮珊說出去的錯?還是她自己不該那麼親密地把額頭靠在陳映頭上?
抑或是,她所發現的這份感情,和她爸爸一樣,是徹頭徹尾的錯誤?
沒有人可以為她解答。
一瞬間,愧疚、自責、自我厭惡種種的情緒洶湧而上,她不敢看向陳映那一無所知又無辜的眼神。
比起其他人,她更害怕陳映的看法。
她別無選擇。
只得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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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半路衝出來攔截我的招弟,她看起來跑了有一段路,整個人氣喘吁吁的,手上還拿著一本筆記本。
「怎麼了?」
招弟搖搖頭,急促的喘著說:「妳……和蔣怡慧…」
她緩了緩,才接著說:「我知道發生什麼事。」
筆記本被遞到我的面前。
定睛一看,才發現這本筆記本就是招弟時常捧在手上拜讀、塗寫的那本(不是我變態喜歡觀察別人,而是那本筆記本外觀太過顯眼,整本都是芭比粉,上頭還撒滿了亮粉、銀色的亮片,很難不注意到)。
「我不是故意要觀察妳們的,一開始只是覺得很有趣,所有就想說記錄下來,沒想到越寫越多……雖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妳們突然好久不說話,但我發誓我沒有跟老師告狀,而且我其實還滿喜歡妳們之間的感情的,呃,總而言之妳把這本的內容看過一遍,妳應該就會知道事情經過了。」
招弟劈哩啪啦講了一長串話,這肯定是我這輩子聽她說過最最最長的話了,而且幾乎沒有一絲停頓。
雖然我還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但姑且還是先將筆記本收下了。
「謝謝。雖然我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我搔搔頭。
說實話,我和怡慧之間的不對勁居然變成全班都知道、且變成大家談論的話題這件事,的確讓人不太舒服。
但無論如何,如果能搞清楚之前老師那一頓不分青紅皂白的談話,和怡慧對我疏遠的原因,我還是挺開心的。
回到家後,我迫不及待地拿出了本子。
翻開第一頁,上頭寫著斗大幾個字────女子觀察日誌。
「女」字的右上角還寫了個小小的數字2,周遭畫了一堆花與小愛心。
我實在有點難以把這個在筆記本上恣意揮灑的人,和現實中的招弟做聯想。
反差未免太大了吧!我感嘆,一邊往後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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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A和小O除了上學以外,在學校、放學後幾乎都在一起。
小O是個呆子,幸好小A很機靈,大部分時間都會照顧小O,除了少數幾次也會戲耍小O。
有時候小A看上去很不快樂,小O在這些時候忽然又會開竅,總是有辦法逗小A開心,又或者小A只要和小O在一起就會過得不錯。
小A後來常常對著小O的臉發呆。
小A會在放學後跑去廚藝教室上課,不知道都學了些什麼。
小A除了指甲以外,又偷偷打了左右兩個耳洞,我在上廁所時,看到小A把頭髮撥起來時看到的。
我知道這是觀察日記,但是請允許我記錄一下我此刻的心情。
我喜歡小A的綠色指甲油,和綠色圓珠耳環,很襯她的膚色。
小O很挑食。
小A正好不怎麼挑食。
後來小O桌上時不時會出現綠豆湯、糖醋排骨、巧克力。
我有點羨慕。
小A應該不知道,我家其實和她家離得很近,轉角就到了。
在小A上課的時候,我因為身體不好在家休息時,偶爾會看到有個年輕的女人搖曳著馬尾走進小A家裡,再出來時已經變成散髮。
小A發現了。
幸好小O很快又讓小A振作起來,自從被抓包翹課以後,她們終於又開始黏在一起。
我知道很多人覺得我不會去戶外教學,但我其實有在外頭打工,這兩年除了學費以外,也存了一小筆錢。
因為還想觀察小A和小O的戶外生活,所以我報名了。
我看到了小A輕聲地躺上床的那一幕。
看到小A用手指把小O的落髮撥到耳後。
看到小A將額頭靠在小O頭上,閉上眼睛的那一刻。
我曾經在張美惠和陳曉兩人身上,看到同樣的舉動。
所以我知道這種親密的舉動代表什麼。
小A也知道,但她看上去很隱忍。
而小O,我仍然認為是個呆子。
原來P那天也有看到,但她把這件事跟班導說了。
小A和小O吵架了,比以往吵的都還要兇,已經將近快兩個禮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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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寫到這裡就斷掉了,沒有再繼續往下。
我又把內容重頭到尾看了三次,心裡的疑惑不減反增,招弟究竟為什麼會認為小A對小O抱有的情感就像是張美惠跟陳曉間的感情?
我也看過張美惠和陳曉的互動,他們的確是一對可愛的情侶,但是小A和小O?怡慧對我?
信息量來的突然、倉促,我還無法理清楚。
何況,這些事情我從來沒有經歷過,一瞬間湧上來的就是茫然無措。
我在床上翻過來又翻過去,越想腦袋越痛,睡意逐漸消退。
到最後,我自暴自棄似地大字攤在床上,盯著天花板。
隔天一早,我頂著兩個黑眼圈到了學校,才發現怡慧今天請假。
「阿姨,我身體不太舒服,可能需要請假一天。」
我捂著肚子,身子佝僂,面露不適地跟保健阿姨說。
先是換來了一節課的躺床休息,後來阿姨見我仍然「面有菜色」,才在假單上批准。
走出校門後,我瞬間像打了雞血似地復活了,如果忽略我眼下的黑眼圈和眼裡的紅血絲啦。
「怡慧!」我敲著她家的大門。
幾分鐘後,門被拉開,一個中年的女人────怡慧的媽媽探出頭來,見到我有些訝異。
「同學妳是來找怡慧的?」
「對的,阿姨。」
「妳怎麼不用上課?」她疑惑地問。
「呃,因為老師請我帶一份很重要的功課來給怡慧,我剛好和她是同一小組的,想說先帶資料給她,我也有先和學校報備請假了。」
奇怪,為什麼說謊會讓我這麼心虛?
看電視上裡的人都信手拈來啊。
「是這樣啊……」張要男沒有過多懷疑,道:「那妳進來吧,怡慧在二樓,我去幫妳喊她。」
我跟在她身後進去,聽到她的話後連忙擺手。
「不用啦阿姨,您告訴我她房間在哪,我自己上去找她就好,她不舒服,就不要讓她跑來跑去了。」
「那好,怡慧房間在二樓一上去靠左邊那間,那阿姨就不帶妳上去了,正好要出門買菜。」
「好,謝謝阿姨。」
我順著樓梯上樓,站在怡慧房門前,舉起的手卻遲遲不敢落下。
「呼────」我大大地呼出一口氣。
倏地,門被從裡面拉開了。
我驀地對上怡慧同樣驚訝的臉龐。
「妳怎麼在這?!」怡慧先是訝異我的出現,後來神色又變得緊張,一把拉住我的手:「妳先進來!」
「我聽說妳生病了……」我對上怡慧的眼。
她顯然這幾天也沒有睡好,眼下黑眼圈堪比熊貓了,頭髮也沒有打理,臉色透著潮紅。
「嗯……是有點發燒,所以妳不要靠近我,快點回去。」怡慧一邊說著,一邊在房裡找口罩。
我一個跨步,把手貼上她的額頭。
「好燙。」
「妳吃藥了嗎?」
「嗯,剛吃過。」
「別站著了,妳再去床上躺著。」我把她拉到床邊,強制她躺下。
接著我們兩人就陷入了謎一般的靜默。
最後是怡慧率先打破了沉默。
「妳……有事找我?」
我從書包裡拿出了招弟的筆記本,遞給怡慧。
「招弟昨天放學給了我這個,裡面……有寫了一些事情。」
見怡慧還是面帶疑惑,我又補充:「有關妳和我的事情。」
怡慧這才翻開筆記本,靠在床頭翻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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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怡慧在看到陳映的那一瞬間就有種不好的預感。
就像是戒毒的癮君子一樣,她發現自己成癮的苗頭後,正努力地遠離,更確切地說是想要保護這朵令她上癮的罌粟花,然而花朵卻以毫不防備地姿態,再一次地闖入她的世界。
甚至還帶來了一個消息、一個疑問。
蔣怡慧握住筆記本的指尖在微微顫抖著,她垂首。
良久,她聽到從喉嚨深處發出的,那沙啞、可怕的嗓音,她甚至分不清楚是因為感冒,還是因為恐懼才有這種聲音。
「所以呢,妳相信這個是真的嗎?」
早就被修剪得圓滑的指甲在手背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痕跡,蔣怡慧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讓自己不要發抖。
陳映的一舉一動都像是放慢動作一樣,讓她格外注意卻又像是凌遲般痛苦。
她會說什麼?
覺得我很噁心?
衝上來打我一巴掌?
永遠不再見我?
蔣怡慧的呼吸越來越急促。
直到她感覺到床的一側陷了下去,一雙溫熱的手環抱住了她的背,輕柔地安撫著。
耳側同時響起了一道溫柔的聲音。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
「但我相信妳。」
「如果那本書上面寫的都是真的呢?」蔣怡慧用力抓著陳映的衣服。
「那就是真的啊。」陳映語帶困惑,但聽起來卻又無比堅定。
「我們一起討論過那麼多戀愛話題,也看過身邊的人的愛情,我們從高一就認識了,也一起吃過酸辣麵,分著吃一碗粥,放學一起去公園玩翹翹板,一起翹課。」
「我們一起經歷過了那麼多,如果有人告訴我,我們之間的所有事,都是不正常的、是假的,我只會覺得那個人腦袋壞了。」
「感覺都那麼真實,那又怎麼能說感情是虛假的?」
陳映停頓了一會,又接著說:「我不知道什麼才是真理,沒談過戀愛,不了解的事情還很多。」
「我只知道,我有好多的第一次都是和妳在一起。」
「如果這真的是愛情,我不想要從其他人那邊得知這件事情,我想要妳告訴我。」
「我有很多時間可以聽妳說。」
「我們可以一起學,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總不可能比數學和理化難吧。」
「說不定一個禮拜、一天、或者下一秒,我就學會了。」
「然後我們就可以對其他人說,看!戀愛這種事也沒有這麼複雜、這麼難懂的嘛!」
陳映安撫蔣怡慧的手沒有停下來過。
蔣怡慧此刻卻感覺自己一直以來無處安放的靈魂,終於有了安寢之地。
回過神來,她的淚已經沾濕了陳映的後背。
聽到陳映把戀愛比喻成學習,她破涕為笑地說著:「戀愛哪有學習這麼簡單……學習有解答,戀愛可沒有……」
「啊?是嗎?那跟數學和理化比呢?」
「嗯……應該還是數學和理化難吧。」
「那就好。」陳映鬆了口氣,這才鬆開雙手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