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人吟》讀後
朋友寄了一本吳懷晨的詩集《浪人吟》送我,波光粼粼的封面不僅美,還有一股深邃的律動感。詩集的重量是我外出攜帶時最喜歡的重量,放在背包裡剛好,隨時拿出來讀,手掌也可以毫不費力地托住它。
我覺得吳懷晨的詩很古典,但他的古典與我們印象中的古典不盡相同,就像穿燕尾服,卻把扣子換成海星,或把手肘處挖洞,鑲入鸚鵡螺,開叉處則款擺著一群海藻。
例如下面這首詩:
〈登高〉
沿著階梯往上
遠望山勢的起伏
走,持續的步伐,像──為了
髣髴環抱亙古不變的輪廓
張手,聚落愈小視野越大
山脈盡落胸臆
純粹是其皺褶之美
晴光下綠油油地發亮
一起一伏,以亙古譜出的
那曲,凝視中一丁一點撼動不了的
彷彿在看者之中
看者,又在她之中
先人的聚落凌亂地
墓碑佔據村子上方的海拔
今人與往者的屋子愈增,再伸遠一點
掩蓋了 觸手可及
腳下大片的曲曲折折
皺紋的山
該要學習凝視啊!
亦不再前進
眼前是山和陽光一明一滅於其上的作為
與此不再後退
屏息。更遠處是無盡無涯無所謂的洋
活人死人混雜的腳下
大自然中生滅真真實實地凝視
登高望遠,一句出自古書的成語,已被大家用老用舊了。吳懷晨沒有避開它,也許是他自信於思想能超越它的限制,細讀這一段:「純粹是其皺褶之美/晴光下綠油油地發亮/一起一伏,以亙古譜出的/那曲,凝視中一丁一點撼動不了的/彷彿在看者之中/看者,又在她之中」充滿時間流動與空間交錯的層次感,人之於山,是一枚小小的標點;山之於人,是永恆的篇章。重點是兩個字「凝視」,越過聚落,山脈才有寬展的輪廓。看清楚生死──明明滅滅的光,癒癒傷傷的心,虛虛實實的存在。
而〈山海經〉〈靜浦〉〈東河〉〈巴歌浪〉〈小舌〉〈晨起〉〈何所安?〉〈旅次隨筆〉這些詩中也不乏古典的元素。
另外,我覺得吳懷晨的〈溫泉爽〉與鯨向海的〈詩餘集句〉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想知道內容是什麼、想對照讀的人,請自行購買兩位詩人的詩集)
「浪人」與「浪子」應該不能劃上等號。浪人比較像一種帶著憂傷漂流的人,面對命運的挑戰,願意挺身向前,越戰越勇,血淚交織。(突然好想唱伍佰的浪人情歌啊!)而浪子,嗯,就是一般人都知道的那種人。
讀到[輯三 林森北]我的心有稍微顫抖一下,黑暗、生猛、慾念、下流、齷齪、傷害、傾軋、絕望、孤獨、憂傷……是的,憂傷是十首詩的總結。讀完輯三,思緒都打結了,應該說是作者寫得太傳神,讓我瞠目結舌,也讓我想起多年前的一部加拿大電影《色情酒店》,看完後,一樣無言,一樣痛楚。
整體而言,我最喜歡[輯六 太空]。記得莒哈絲寫過一篇短文〈空中芭蕾〉,內容關於兩個宇航員,在太空相遇的嵌合、質變、以及毀滅,宛如奇幻死亡之舞,無從鑑別時間,也佔領不了踏實的空間,愛情的純潔和污穢都不可言說,也不能向別人解釋。在無重力的情況下,兩位宇航員努力的朝對方靠近,泣而擁抱。他們用唇語談論死亡,彷彿談論美好的未來;他們精神層面的咖啡,就是身旁的繁星;他們聆聽的主旋律,即是千年不變的寧靜。吳懷晨的詩也讓我如此感受著。
書中出現幾個簡體字:「与」,為何不用繁體字「與」呢?
詩集中我最喜歡的兩首詩是〈世界是一本大書〉和〈樹〉。吳懷晨是一個自然之子,他的心隨潮浪起伏,有時碰到礁石而疼痛不已,他的外在也許是山林,看起來如如不動,但葉子會飛捲,鳥鳴會漣漪空氣,真正的情感不在他方,而是深入自己。
最後,一起來讀吧!
〈世界是一本大書〉
當我翻閱這本大書
左頁是巒峰構圖的
點字表:如如不動的
馬博拉斯、大母母
肯都爾、吉哈那拉
都蘭、加止來諸山
而右扇:靜脈澄澈的
大洋悄悄流倘,風中
款款黑潮白光點點流
一小漁船任其上飄零
而我這走讀的躍書人
有時臥睡那最頂之孤峰
有時澎底一聲,掉落
汪洋的書海沉淪而自樂
世界這本動人的大書
當我追索起你的來歷
有時進入拓樸的峽谷
情節有強烈的地域性
稜線的鹿角在濃霧夜
出沒大水窟,吻長
額褐色成莫名的符指
有時則飛越漁汛的季節
烏石鼻如燈塔在望
而真理的探求,堅毅
如旗魚標槍迅捷飆出
乃是新港最綻放的海鮮
有時又進入魔幻寫實的
山林,纍纍檳榔底視野
從小米酒暢飲出原民
自覺又無主體性的解構
似有又無的無脊椎島嶼
浪人,有時天涯在書頁
一角,蘭嶼夜的折角
是夜我闔上這本燙金
把星子典藏成深邃廣袤
夢的宇宙的精裝本。浪
人、樹、梟、月、熊、晝
歸類納位重又睡回眾神
圖書系統裡。次日,當
群浪串成珍珠編貝母
閃亮亮的黃金釀語言
南島樂園呼喚我,這裡
有浪,有風,有日,有
樹靈耆老一同跟著島嶼
一同呼吸的,醒在春深
草茂的黎明邊界,而
小水蚊竟已透明成翼……
世界,我多珍愛的大書
〈樹〉
我是一棵樹
潺潺水花中,我流浪
小拇指
探入山澗
口啜,液體的居家形式
卻被冰涼地撫摸出
木質生物的心事
今秋第一隻候鳥已見我,崖上
我額
日拔一吋
穿越宇宙的光子,滋養我
執意將我虛靈
頂勁為崗上燈塔
腐質層中我是生
真菌蚯蚓埋葬蟲是生
時間的分解術是生
生之記憶蒸發出勃勃生氣
唯一見證了死的,是
睡
我是一棵樹
我同時醒著,以崖上之髮梢北迎禽鳥
我同時睡著,黑土層中與地球緩緩孵著三疊紀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