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情小愛錯了嗎？當正午陽光把《知否》拍成正劇（二）
2019/01/12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喜歡中國電視劇的觀眾，大概對於「正午陽光」出品的電視劇不會陌生。這個脫胎於山東影視傳媒集團（簡稱山影）的東陽正午陽光影視製作公司（簡稱正午陽光）近年來佳作頻出，被視為中國電視劇的業界良心。
臺灣觀眾認識正午陽光大概始於由胡歌主演、紅遍大街小巷的《琅琊榜》。而講述抗戰時期周旋於國共兩黨、日本政府的三面諜故事《偽裝者》也在中國紅極一時。正午陽光還改編了許多著名網路小說如《他來了，請閉眼》、《如果蝸牛有愛情》、《歡樂頌》等，試圖在質感和潮流中取得平衡。2018年年末，正午陽光更以中國改革開放期間的故事《大江大河》在一片低迷的電視劇產業中殺出一條血路，成為叫好又叫座的年度劇王。
如此豐功偉業，當正午陽光買下了《知否》版權，書迷應該要鬆了一口氣才對，然而，正午陽光固然以幾部正劇如《戰長沙》、《北平無戰事》打下江山（註一），但它在面向女性讀者的作品上，表現其實讓人有些疑慮。
不會拍甜膩的愛情？那就改劇本！
正午陽光在口碑、收視率上的一次滑鐵盧，是 2015 年改編丁墨的《他來了，請閉眼》。這篇被網友譽為東方版《新世紀福爾摩斯》（Sherlock）的懸疑+愛情戲，講述不通人情卻善於分析推理的犯罪心理學家薄靳言與其女助理簡瑤之間一邊破案一邊放閃的故事。然而，當這本大受歡迎的小說被搬上螢幕時，它的案件推理無法取信於觀眾，它那在書本上看起來有點拗口卻又有點魅力的台詞被演員說出來時，莫名竟讓人有點羞恥。
對《他來了，請閉眼》的評價，《暴走看啥片》已經解說得十分詳盡，在此不再贅述。《他來了》失利之後，同樣改編自丁墨小說的電視劇《如果蝸牛有愛情》，找了同樣的導演張開宙，換掉了編劇，捲土重來。比起《他來了》的失敗更可怕的是，《蝸牛》成功了。
《如果蝸牛有愛情》說的是畢業於警察大學心理系的實習員警許詡加入霖市警察局，與刑警隊副大隊長季白之間一邊放閃一邊破案的故事。就結構來看，與《他來了，請閉眼》有點像。丁墨的作品（包括後來改編成網路劇的《美人為餡》）大抵是類似的架構，推理破案固然是重要的，甜膩的戀愛過程也必不可少。從《蝸牛》連載時的書介可以看到，愛情是這部戲的主軸：
世上最美好的一種感情，就是兩情相悅，心有靈犀。
某天，例行談完工作，男人話鋒一轉：「追了你這麽久，有什麽想法？」
許詡詫異：「你在追我？」
男人忍耐的點了根煙，黑眸緊盯著她：「每天陪你晨練、手把手教你射擊、整個警隊的人叫你嫂子……你以為我在幹什麽？」
許詡沈默片刻：「哦……不用追。
男人心頭一沉，語氣冷下來：「什麽意思？」
「我也喜歡你，所以不用追。」
「……」
她喜歡這個男人。雖然看起來桀驁又毒舌，實際上性感又爺們兒。
於是，在霖市警察局刑警隊偵破一樁又一樁的案件時，作者不忘鋪排男女主角逐漸曖昧的感情線：
季白追求人的方式，是先劃地為牢，把人納入自己的羽翼下，再一步步吸引，一步步佔有，直至水到渠成牢不可摧。在愛情裡他像狼，有點驕傲，有點狡猾，還有很多很多不動聲色的霸道。
而許栩喜歡和追求一個人的方式，非常非常簡單，就是對他好。
真心實意、力所能及地好，就夠了。
季白和許詡用各自的方式接近對方，有時會錯意、有時表錯情，有時因為誤會對方的意思而錯過示好的訊息。季白會邀請全隊的人一起看籃球賽，特別交代「把最好的位子留給女同志」，藉此讓許詡坐在自己身邊；而許詡也會在因為沒興趣而缺席籃球賽後，自己感嘆「即使沒興趣，能看到季白也好的」。每一個大案子結束，作者都會保留一點空間，刻畫男女主角這種在戀愛的進程中不夠清爽、不夠大方，卻讓每個戀愛過的人都感同身受的旖旎心思。
然而，這些小細節在劇版《蝸牛》中全都被剔除了。劇版主力放在警察在查案過程中的艱辛和犧牲、對於正義的追求，以及對於上述這些特質的歌頌。季白和許詡的感情戲主要靠許詡單方面的暗戀獨白來推動，直到倒數第二集，季白發現許詡心意、一把摟過她之前，專心查案的季隊幾乎沒顯露出任何的心思。
劇版《蝸牛》把男女主角的感情線變成暗線，把小說中四個大案子入室殺人、人口販賣、跨境緝毒和連環性侵殺人案整合成環環相扣的金三角販毒案。不會拍一邊放閃一邊破案的甜膩愛情沒關係，那就改劇本！專注破案的《蝸牛》刪減了人物、純粹化了情節，使得整個故事清爽許多，但問題就在於：太清爽了。
中性化的《蝸牛》：葉瑾、葉梓夕、姚濛
《蝸牛》改編成劇版之後，氣息非常陽剛。不但將男女主角感情進展轉為暗線，還增加了幾個重要的男性角色：比如，有擔當又充滿警察責任感的戰廳長、拋家棄子埋伏多年的臥底趙琅，甚至原創了貫穿全劇的幕後黑手胡志山。小說中原無胡志山此人，書中幾個案件彼此獨立。電視劇裡，胡志山設計弄垮大財團葉氏，長期與外國勾結販毒，刀片殺人案的受害者是他所殺、人口買賣案是他同盟所為、一直到最後一案跨境追緝販毒案才終於抓到他。
刀片殺人案的受害人葉梓夕在爭執中為魯莽的堂兄葉梓強意外殺死，書裡的安排是堂姐葉瑾發現之後前來收拾善後。這個被劇版刪去的人物葉瑾不僅是龐大的葉氏草創時期的元老，還設計出超前十五年技術的管理系統。雖然貌不驚人、管理的又是行政部門，但卻是葉氏家族裡工作能力最強、業績最好、做事最為周密謹慎的人。她涉案的原因是為了保護哥哥，認罪的原因是為了阻止妹妹葉俏為他們頂罪。從葉瑾的性格特質、業務範圍到涉案認罪的動機，都充滿強烈的陰性特質。然而，劇裡將她完全刪除，改由滿腹陰謀、有意虧空葉氏、參與跨國販毒的男秘書胡志山來擔任殺人兇手。
葉梓夕的形象也有很大的改變，她從「姊姊」成了「妹妹」。小說裡她因為意外受傷為許詡所救，兩人因而結識。她強勢而有分寸地致贈霖市警局一個禮拜的水果作為謝禮，又常常主動邀約許詡。在自幼喪母的許詡看來，葉梓夕成為她難得親近的女性朋友，同時，葉梓夕成熟、穩重、周全、體貼的形象，也成為隱隱引領著許詡學習何謂「成熟女性」的模範。不同於劇版裡的葉梓夕是家族中的小妹妹，書裡的她多半與堂弟梓驍一起出現，展現一種更為穩定理智、看透世事的姊姊形象。
電視劇裡刪去了堂弟，將葉梓夕改為季白青梅竹馬的小妹妹。當葉梓夕為父報仇、委身他人之後，她到了季白家，伸手試圖觸碰壓在桌墊下季白年輕時的照片，將將要碰到時，季白在外頭喊吃飯。她怯怯縮回手，一滴淚流下。堪稱全劇最令人心痛的畫面。
但，卻不是小說裡那個，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委屈、不回頭的葉梓夕了。
另一個主要角色姚檬，則完全成為另外一個人。在小說裡，姚檬幾乎是許詡的對照組，她一頭長髮、美豔動人，說話得體、會做人，幾次和同事互動時，許詡都得靠她提點。雖然在心理分析上不如許詡，但表現也很優異，而且體能表現還非常好，是霖市警局一眾前輩看好會在警界有好表現的可造之材。她和許詡同時進了霖市警察局實習，對季白有著仰慕和崇拜之情。於公，她明知季白收下許詡為徒，還再次表態想跟著季白學習；於私，她也對季白表白過愛戀之意。
這樣看來，有自己的小心思、又是女主角情敵的姚檬並不討喜。於是，劇版去掉了姚檬的犯罪心理背景，剪去她一頭長髮，把她和季白的副手趙寒配成一對。於是，她成了劇中可愛、陽光、爽朗的實習女警，於公於私，和許詡沒有了競爭關係，反而在生活和事業上處處提點許詡。小說裡的姚檬並不可愛，她會因為許詡遷怒兇她一句，就哭了大半個下午；她會因為向季白告白失利就無心工作；她會因為交了有錢男友就離開警界，滿心只有談戀愛。但是，這種人絕對存在著，她的複雜心情其實很真實。
只是，這樣的姚檬，正午陽光不想要。
成功的《蝸牛》，是一次消解陰性氣質的漂亮答卷
平心而論，《蝸牛》電視劇非常好看。運鏡多變而有餘韻，場面恢宏，立意深遠。看完之後，真的會對警察這個職業感到無比的崇敬。季白和許詡壓抑了大半部電視劇，最後一集情感的爆發也讓人心跳加速，回味無窮。
但是，這樣一部乾淨俐落、慷慨激昂的電視劇是從一本陰性氣質濃郁、纖細幽微的言情小說裡生長出來的。劇版將戀愛時的糾結和細膩刪去，將女性角色陰柔的、不那麼乾脆的心思刪去，將女角之間彼此交流、幫助、模仿刪去，轉而將情節用以鋪陳警察與臥底的血與汗、偵察和辦案時的熱血和受挫。
然後，它大大的成功了，成為一部陽剛的、熱血的辦案劇，觀眾都說：「改得好！」「喜歡電視劇裡的姚檬！」但是，無形之中，我們是不是逐漸服膺於一個更為主流的價值觀？用我們的播放率投下選票，支持被評為「鋼鐵直男劇組」的正午陽光將人性裡那些確實存在、但不那麼「討喜」的粘膩一一刪去。鋼鐵直男也能拍女人戲，怕什麼？把那些陰柔的情調都刪掉，乾淨清爽，看得痛快！
那麼，一部「乾淨俐落、慷慨激昂」的《知否》，會是什麼樣子？
註一：正劇這個分類雖然有其戲劇學上的精準定義，但就一般的使用方法來看，通常是指立意比較高深、對於人性的挖掘比較深入、劇情發展比較複雜的戲劇。與偶像劇、言情劇、青春校園劇比較，評價通常比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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