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就是那本書啊,前天才丟進還書箱的,拜託你們再好好找找嘛!」某個假日一大早,一人守著櫃檯的我睜著還朦朧的雙眼,搜尋著面前讀者宣稱還錯了的書。
總會有些讀者因為經常出現,特別令人印象深刻,透過借的書也能模糊地了解。不知不覺就在心中形成一種既不是朋友但又比陌生人稍微親切的關係。
眼前的他是個身材魁武,腰桿挺得直直,滿頭白髮的老先生。固定每個假日一早來報到,喜歡借那種特別厚或有難度的歷史或哲學書。平時口吻剛毅有禮,也不會強人所難,是對館員來說喜歡遇到的讀者。
但有個問題是隨著年紀增長,有些事也開始記得不清不楚。例如現在他說自己把還沒看完的書還了回來,但通常是還擺在他家茶几上。但因為他就是個老學究,總固執地相信自己還記得一切,我若拿著館藏紀錄來提醒他反而會讓他更執著。這時只能邊敷衍地翻攝影機邊等那個總會出現善後的人。
「老頭!書在這啦!」沒錯,就是這個聲音。我連視線都不用移開螢幕就知道是那位只要老先生出現,就一定也會在的老太太,反之亦然。
她身形與老先生同樣高瘦亦站的堅挺,連眼角的皺紋也傳遞出相同的幹練與堅毅。不知道是他們最初就如此相似,還是如果兩個人相處幾十年,真的會磁吸般越來越像彼此。
老先生回頭看見老太太手上晃著的書,「啊」了一聲。
「啊什麼啊,我還雞哩。你腦袋不清楚還來這麻煩別人啊?啊,真是不好意思。」
老先生先向我擺手致歉,才回嘴:「妳煩死了啦,是妳又亂放的吧!」
「我才沒動你的書哩,而且我整理房子你還嫌啊。上一次也是這樣吧?你把我最喜歡的唱片拿去.害我找都找不到。」
「哼!妳就記得那種雞毛蒜皮,上次妳不也是拿了我的花盆去泡茶,真是笑掉我大牙。是誰腦袋不清楚了你說啊。」他們邊你一句我一句地邊走向大門,老先生還不時回過頭向我點頭致歉。我甚至感覺他彷彿眼神不再如方才混濁,恢復以往的理性光芒。
「誰叫你買了個看起來就是水杯的盆子啊!啊啊受不了真是恨死你了。」
「我才恨妳啦,我上次好心做菜給妳吃,妳說怎麼那麼甜,結果是妳自己把鹽巴當成糖灑進去了,還敢說我。」
「那都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你還拿出來提,真沒創意......」
我全程微笑地和他們揮手道別。
當然在圖書館這樣大聲說話是不好的,但在這一大早會來的讀者們也對他們習以為常似地,甚至會露出關愛的眼神望著邊吵架邊離開圖書館的背影。跟我一樣。
我曾因為幫他們辦理證件,意外發現他們身分證上的配偶欄竟然是空的,他們沒有孩子,甚至不是夫妻,好像只是彼此認識了很多很多年。
當然,作為讀者與館員,我也不可能知道他們人生所有的故事。
但至少還知道,那故事是的確存在的。
不久前的某一天,老太太慌慌張張地衝進圖書館,問我們有沒有看到老先生。她手上緊握著古老的折疊手機,垂吊著護身符。她顫抖地說到處都找不著他的神情,臉上的堅毅全被焦慮與蒼老取代。我和一同值班的她也只能連聲安慰她,正要打給鄰近的警察局時,老先生就也跑了進來。我看他同樣慌張,但從眼神中還看得出清晰的思緒,他同樣握著相同款式的手機,掛了一樣的護身符。
「死老頭,你跑到哪裡去了啦!為什麼要丟下我一個人啦!我恨死你了啦!」
「妳才是跑到哪裡去了啦!我不是說我去買個飲料嘛!」
我們都以為會像平常一樣大吵大鬧地對罵結束,沒想到方才只是驚慌失措也未掉下眼淚的老太太卻一下潰堤了「我、我恨死你了啦!」她如女孩般啜泣:「別丟下我啊......我會把你忘掉的啊......會把我自己也忘掉啊......」
那時,老先生看起來是最震驚的,彷彿青澀的少年,僵硬了那麼幾秒,才顫抖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摟住她緩慢離開,還不忘回頭向我們道謝。那時周圍的讀者也安靜了,站住腳步圍觀的也有,我們聽見他邊摟著她邊走,輕拍著她,溫柔地說:「不會的、不會的。」
他們離開後,坐在櫃檯的我們沉默一陣,她才開口說,之前她沒事時翻了翻老先生借的書,裡頭講到一個古希臘哲學家的理論,她覺得簡直就是那對老太太老先生的互動模式。那理論說世上充滿了愛與恨。若只有愛,那一切物質只會融合在一塊,只有恨,只會互相排斥各自分離,什麼也不是。只有愛與恨相互作用與平衡,才生成世上萬物。
就像這對老太太老先生一樣,因為愛恨著對方,兩人才能作為獨立的個體,偶而對罵,偶而關懷,在人生最後一段路上活下去。因為愛、因為恨記得對方做過什麼,也因此記得自己活過怎麼樣的年代,彷彿彼此的人生標記,互相拉抬。
「就像兩台慢慢老舊的車子,卻可以作為互相的中繼站,充電、加油然後繼續前進一樣。」她打了個有趣的比喻。
「妳會羨慕嗎?那樣的關係。」
她咬了咬下唇想了想:「怎麼說,至少能夠遇見那樣的人,真的很幸運。」
我緩緩地點點頭,好像沒有更好的註解。
那天,他們在我午後的夢中出現,他們一樣來借書,離開櫃台,拌嘴也沒停過,夢中我依稀看見,愛與恨的粒子在他們周圍交繞著,如無形中牽起了彼此。
離開櫃台,純白的前方什麼都沒有,也看不見未知的盡頭,
但他們步履不停,臉上依然神采飛揚,眼中依然閃耀著照著彼此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