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亮的時候,就想走進那片藍,消失在海天交接之際。
《人魚紀》是李維菁留予這個世界上最後一部遺作,在最後的時光奮力卻依舊姿態優雅地道出這個故事,讀來十分娓娓動人,令人深受觸動而眼眶一濕,掩卷後餘韻仍久久未了。
印象深刻大一李維菁來系上舉行座談會時,身上有著淡然而優雅的氣質,像與世間隔著一層距離般疏離,但卻美好。當時還未曾讀過她的書,卻深受她的氣質與言談間舉手投足的氛圍所吸引,心想著「像貓一樣的女子」;讀了她的文字感受就和她的人散發出的魅力一般、擁有優雅而纖細敏感的靈魂與骨幹,和如貓一般的姿態與筆法。
我若是人魚,會選擇反方向,離開海邊,走回陸地,走進人類居住的城市,用腿上新生出的兩隻腳,學會走路,穩穩地走路……在陸上住得太寂寞的話,就學跳舞。」
書裡第一人稱視角的女孩夏天,對於國標舞的熱情深切,跟隨了舞蹈老師東尼後,越發渴求著舞技的精益求精。東尼真心愛舞、對於學生細心並且充滿教學熱忱,也因著她自天生的舞感、看舞時獨到精準的眼光,以及近乎苛求的反覆自我磨練,因此在舞蹈方面進步得很快,但卻一直找不到舞伴。
在學舞的過程當中,她思考著對舞的觀點與鑑賞,思索著自身的生命之問,更透過洞察人性的眼,眼見著身邊人與人之間流動游移的人生百態。
「雙人舞中有個重點中的重點,不管是作為一切基礎的基本步,還是困難複雜的舞步,重點在於兩人那樣身體的交纏,緊密相貼,實則,兩人都站在自己的重心上。」
「跳國標舞的人永遠處在沒有舞伴的恐懼中」,在國標舞這種要兩人才能跳成的雙人舞中,一個人旋轉、伸展、踩步的身影都顯得孤寂而不合時宜,她是多麼希望能夠越跳越好,但在此之前,擁有一個專屬舞伴卻是先決前提。雙人舞的規則是定好的,不能翻轉,倘若想要跳就要按照規則來,每個舞步都需要兩人一來一往的搭配,而且「兩人一組的權力關係是定好的:Men lead, women follow.」多麼像是反映著在現實生活中感情的隱喻,異性戀愛為框架的國標雙人舞,男人帶領,女人追隨。
在都市獨居的獨身女子,像深海裡一隻獨自泅泳的魚,在一對又一對情人之間落單而徘徊不定,也在一對又一對搭配好的舞伴間游移,是學舞過程的描寫更是人生的縮影。
「我始終沒有成為舞者,我成為了平凡的女人,用我受過傷的雙腳,在這陸地上生活行走,但我目光明朗,見過許多風景,我認識過許多人,我不穿金色高跟鞋了,我只穿平底便鞋。」
她的學舞生涯總在被接手與換手間跳著獨自堅持的舞步;而暫時舞伴又林與她拆夥後,像潛意識要讓自己停下來似斷了腳趾頭,被醫生宣判半年無法跳舞,因而停止課程離開了舞蹈教室,往後的日子就再也沒有見過東尼了,一直到東尼淋巴癌過世。
而她睽違了十年重新回去學舞,但經過對老師素質的失望、也像從一場夢境中醒來似的,又再次停止學舞生涯,但內心已不再有少女時非要拚搏的失落,也沒有從前被排除在舞蹈雙人世界的失望。
「我的爸媽之間,還有我,我們之間從來沒有毀滅性的決裂,也不曾擁有過親密的相繫,我們曾經以家人的身份在這個物質世界以一個隊伍生存過,是一個單位,但我覺得自己像孤兒。我們分別活得蠻橫魯莽而勇敢,我們情感充沛,卻無能與人連結,也無法同理他人的孤單。」
《人魚紀》中還書寫了與母親之間的糾葛關係與童年創傷記憶,夏天自小受到母親的羞辱與控制,尤其對於性與性徵上的言語辱罵更是赤裸而傷人,在夏天心裡埋下深深的陰影與癒合不了的瘡疤。母親身為高智識分子,卻待她如傳統保守落後思想民婦般約束,也因著自己受困於婚姻、養育後代對女兒產生憎恨與忌妒,並化為控制行為的矛盾,這使夏天在親情上無從獲得被愛與愛人的感受,雖衣食無缺但內心有一塊關於根的土壤卻是貧瘠而缺乏灌溉滋養。
她母親總說「只有愚蠢的女人才進廚房」,但自己卻日日烹煮三餐,然後再態度不耐的逼迫女兒盡速進食,不停苛責與抱怨為了要餵養女兒賠上了大好年歲,而父親卻自始自終都是冷眼旁觀的角色,冷漠且使用暴力解決妻子與女兒間的紛爭、妻子對女兒精神上的凌遲。
「性對我來說,始終是暴力而侵入的,不是男人讓我明白的,是我媽讓我明白的。」這樣的原生家庭也影響著她對於感情關係總有無可根治的抗拒感,也懼怕著在與異性交往權力抗衡中、男性試圖駕馭女性採取的暴力與控制,以及厭煩異性戀既定性別角色框架。
在書裡有一段情節是,當光希跟夏天訴說大學時慘烈無比的戀情:已婚的男人因為白帶,而懷疑著光希得了性病,夏天跟她說她小時候時曾發生的事:母親會在洗滌家的衣物時,將女兒的內衣褲翻整檢視,有一次內褲上殘留分泌物,她母親恨恨地指責那白色液塊是男性的穢物。如此帶有惡意與傷害的攻擊,真的存在在母女關係嗎?答案是有的,最傷人的時常存在在應當最親密的關係,我自己高中的時候,也發生過幾乎一樣的經歷,那種被至親羞辱的傷慟與恥辱,並不是靠著往後人生多少努力著要獨立要自力更生,就能夠輕易擺脫出來的陰影。
「從來就不是為了愛情而來,是為了困惑,為了靈魂,為了不朽。」
《人魚紀》不只書寫舞蹈、愛情、人性、生活、親情,寫下的更是力透紙背的生命與躍然於紙上的靈魂。不僅是李維菁遺留人世最後一部作品,更是她用整個生命留下最深的一道烙印;如人魚為了換取雙腳捨棄了聲音,只為站上陸地踏著沉痛的步伐,仍一步步走著、姿態漂亮地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