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東西很慢。有時這讓我焦慮，有時則讓我安然。或許雙面的感應可以歸咎於對精密上癮與懶散成性的衝突特質，我情願讓一切共存，共存之中有絕對。我是喜歡絕對的事物的，那潛藏著不經深思的命運式奇觀，沒有任何人為前提，只有我的肯認。窗外樓底的紅燈又開始倒數了，變成綠燈它重新倒數，轉彎的意圖被夾在倒數間歇的縫隙，於是他們轉彎，趕在倒數再次開始之前筆直前行。我寫東西的確很慢。我就像最後一台轉彎車總是得把整個縫隙等待完畢，而迎來雙倍的靜止。不耐煩卻又閒適的綿密癱瘓，大概就是寫作的過程，所幸我的電台始終不受交通法規管理。六月的熱和潮濕讓我想起另一個已經遠去的六月，那時我聽著刺耳的後搖，寫鬆垮的小說，連我自己也不太在乎結論的那種小說 ── 其實和現在相去無幾。「醒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依然翻過身繼續睡。只要沒有記下，我就以為我一直在寫字一直在寫。」很久沒有碰上暴雨了。下一場電影在六十分鐘以後，必須保留二十分鐘散步時間，並且在迷宮裡找到一盒寄物櫃。寫得好慢啊，可是我彷彿總是很忙。
❍ Black Sea - Portraits
假期的 Day 1。在平流層打開飛機窗板的瞎眼一刻。經過整個濕度低迷的荒漠要去參加一場平淡的生日派對。它是一段輕便旅行的 intro，自動駕駛啟動以後，鬆懈望向窗外麥田拖曳而過。歌名讓我想起 Vansire 的 Four Portraits，有段歌詞這樣的：「我獨自混跡嘈雜人群 / 沒有人可以為這首歌取一個好名字 / 他們發音失誤 / 字也拼錯 / 這種時候我想我就是一個人了 / 並且擁有一幅新的自畫像」。這些想法之所以被寫下是因意識到 portrait 不是別人看見了你的形容將其記住，而是你凝視著自己的殘影好把剩下忘掉。就像頭也不回上路的常見原因，行至終點竟能忍睹至關重要、謂其組成自我之碎片在陽光燦燦的海浪裡花式漂搖、明亮沉沒。❍ 大象體操 Elephant Gym - 月落
月落是我聽大象體操的第一首，導致後來他們所有的作品聽上去都有種無法無天的感覺 ── 在月亮深埋，日頭未起之時。但這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首，大概是因為每個小節都配置有不可預測的歧異，組合亦如魔術方塊，夜長夢多，失眠話少，一條又一條支線割上身體。MV 精確，一動不動任由滑板攜運思慮行經燈火闌珊處，跳針似地點燃打火機又任其熄滅，予人懸浮無力卻迴旋於幻美景色、遭遇閃爍靈光的滲透之珍貴感受。其中有些畫面彷彿特寫了琴鍵或琴頸等樂器部位再將其柔轉扁平化，貼合旅途寧靜震動。雨越下越大直到圖地反轉的那段也適合夏宇新詩集的〈反音樂性：雨的馬匹〉：「這大概就是關於我以為的事 / 以為琴聲是在縫補被雨撕裂的夜 / 以為雨是馬匹雨聲是馬蹄 / 以為夜可以撕裂 / 還有我以為喊三次他就會回過頭來他就是我的」。
〈月落〉另有一填了日文詞的版本，更桑也更纏綿一些，單景動畫提供飽滿的霓虹式都會落寞。這間影像工作室頗了不得，來自高雄的 LOTS Studio，象體新專輯的同名主打〈水底〉也是他們操刀。我甚至在 The Fur. 的專場巡迴看了他們的 VJ 呈現，酷到臨場感收放自如並預告著即將發生的破格點。
❍ 熱寫生 - 每朝換季練習
熱寫生是我在街聲撿到的樂團，此後三天播放清單都溫溫的。他們的歌詞厲害，是我見過台灣樂團中文詞寫得極明智的那一個。以一種近乎虔誠的態度去朗誦那些意義朦朧的詩文，嵌入音聲旋律的末節，成就樸實而深邃的一場舞踏；直到聽辯出字句，附加一層紙面閱讀效果，聽歌這件事情就充滿玄機。像張懸在〈藍天白雲〉裡刪去兩大段歌詞不唱，卻保留在正版歌本裡，讓豐富強大的間奏、前奏、尾奏等一切磅礡之間去敘述那些非語言與語言能夠共通的話題。熱寫生在〈客雅大道〉裡亦遊玩了此類聲腔實驗，串聯同音不同字的字彙，原本該「寫兩次」的東西在音樂裡卻只需要「唱一次」，範例如下：
斑馬線 陷入壓軸 週末獵人奔走（斑馬ㄒㄧㄢ入壓ㄓㄡ末獵人奔走）
沒有人 忍住孤獨 讀本嚴肅小說（沒有ㄖㄣ住孤ㄉㄨ本嚴肅小說）
做頓飯 翻面煎蛋 淡出綠色夜晚（做頓ㄈㄢ面煎ㄉㄢ出綠色夜晚）
就是很會。他們書寫整齊的句子，層次卻十分跳級。〈豆皮少年〉：「清早投胎，擦肩撞到山海 / 昨夜地獄，差點蒸熟腦袋」〈起飛的朋友〉：「曬週末，買醉逗貓複診 / 有天亮，時差調成來生」〈每朝換季練習〉：「一天又一天 / 以為能翻轉世界 / 但翻轉的只有棉被 / 夢比枕頭扁」。是不是很水靈。曲風則仿若胖貓呼嚕，一場瞌睡散發著濃烈的宇宙中心氣息。我最喜愛的一首是〈青元春朗〉，鬆鬆的陽光裡，綠蔭浮住涼意，輕吟「我們約好在遙遠的岔路看見同一棵樹」。不過之前在台北雜記 21 貼過了，偷來當行程的片尾曲。
❍ dandelion hands - I like you
因為這首歌去看了《初戀潛水艇》，讚嘆 cyborg，它總是可以給你電影與音樂的雙拼享受。這部片的少男少女讓我想起《去 X 的世界末日》，總之是一個怪咖搭配一個婊子 ── 思想詭異的怪咖與攻擊性強的好婊子，擦撞起來竟全是純真。那麼這首歌就是個笨歌了，像我家裡那個笨哥，還交了女友。我懷疑有些故事將無可奈何地在我眼前上演，但情詩主要是我負責，雖然大概寫不出「夢到你的那個夢有著不存於世的顏色」或者「即便你在我身邊我依然想念你」這類鬼話，可惜情詩主要就是鬼話。我做不來。電影裡的花火孤寂且美，如果要討論歌聲的話，只能說小狗眼神過剩。我經常覺得自己是個綜合體：我有男主角的困惑，以及女主角的賤。那麼我自然會滿喜歡這些東西的。
Submarine (2010)
❍ Galaxy Fingers - Hugs When You're Anxious
睡在床墊上有吸引到我，床墊還漂在水上就更吸引我了。Galaxy Fingers 的確有這種自成一席的氛圍：安眠、漂流、疏離。就算雙聲交織亦彷彿大家只是線上通話，合奏完就各自修剪頭髮開關電燈。谷歌了一下，樂團兩人相遇於異鄉，回到家鄉則在東岸與西岸分別維生，遠距離寫歌，奔走錄製。這些歌冬暖夏涼，聲音疊得越噪越深深沉到底部，像攝氏四度的湖水。表面是冰晶。
去年二月身心俱疲，聽著他們的 I Need Therapy 撐到春日來臨，感覺憂傷與依賴。今年他們發了新專輯，但我已不是浮木求生 ── 靠岸那是別指望了，至少我好好布置了一張床。專輯封面是汪洋裡一處棲身之所，整張走一種結凍浪花的風格，輕輕冒著螢光的煙。另外推薦：〈Clap For Them〉〈Funeral At Cosmo Square〉。Cosmo Square 是位於大阪的「宇宙廣場」，合理推斷是他們兩個一起去過的地方。
❍ Ben Christophers - Sunday
安溥在年初的大暖祭唱了這首她多年以前就在女巫店翻唱過的歌曲，人在島南遊蕩的我心裡只想一頭撞死然後把自己破爛的屍體運到花博公園埋葬。畢竟看過無數支 live video 我早就發現她唱 Sunday 不知怎地都會融出溫暖的笑容，好吧可能唱寶貝也會，但反正這首就讓我喜歡得要命。它本來也確實是青澀戀曲，「等不及要在星期日過後見到你啊 / 因為你笑起來亮晶晶地反光像刮鬍刀片」── 不對，仔細想想，把什麼都理解為小清新是失準的，稱其為寫給斷魂星期一的遺書也不為過。我總是把張懸唱的「see you after Sunday」聽成「see you at the Sunday」，文法錯誤但心裡認定那是個晴朗的週日。所以天空很高，微風和煦，午後的熱鬧裡有平安，彼此靠近的路人之中，有一個已經準備好去愛。
（放了幾張睡覺的照片。預覽封面則是我最近很愛的插畫家，Sara Hagale，她畫的東西真的很我）
Permanent Vacation (198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