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興先生鈞鑑:
起筆的時候,我還在震撼中餘悸猶存,這來自閱讀您《家變》整本書後情緒累積積累的負擔。像掛念一顆置於桌緣的蘋果,不知道什麼時候跌落的懸繫擔負。或者,我真正掛心的,是怎麼承認我過往的生命體驗何其平板,如此不真實不深刻的線性存在。所以,請容許一個懵懂的靈魂,藉您文字分享一些讀後。
在書裏,范曄是早熟的(是的,那個年代誰不早熟),集過多指標於一身的同時,聚焦那個年代的變遷也漫射向那個年代的變遷。他仰賴尋父過程溯源與自我探索,也同步自我分裂演化。隱隱約約穿透整體時代環境,分演出省籍、倫常以及賴以存活間的角色衝突,縮影小我與大我間的交纏干涉。這時候范曄也是無助的,仰賴自我組構的模式過活,在自我質疑的過程中自我依靠,而這些折衝逐層逐層裹覆成范曄無表情的外衣。
這些到結局前都是紛紛爆裂的掙扎,也許是掙脫。充其量,我讀完全書只能「悖倫」的自問,有沒有找到父親似乎不是很重要?「悖倫」的念頭,不過只為了在人云亦云的價值觀中拼湊一次倚靠,而自我追求的過程或許才是值得一書再書。這種爆裂,有關「家」的意涵、有關父權持續存活的悲哀,也來自范曄取代父親而更甚於父親、養尊處優下長起的傲慢,以及沒有結局的輪迴始生。於是范曄鄙視前代人不得不的生存方式,鄙視前代人的不合時宜,終究起而代之。
比較范曄二哥消極掙脫的立場,相對看來,范曄似乎成了形式上持家的偽善者,不割捨臍帶藉以豢養報復心思的偽善者。而定期刊出的尋人啟事,像是逐次堆起充斥後設語氣的衣冠塚,越來越理直氣壯。
結局是令人詫異震驚但空無的。范曄在反覆審思之後,微微地認為「無父」的日子,反使母子兩人關係漸好。故事末期,范曄從夜裏的喃喃擴大到日間情緒公然張揚,到飯桌上治權更替徹底宰制前代治權,同時開啟下一代治權。藉由往其他關係詮釋推翻血緣的企圖昭然若揭,推翻成為另一段宰制輪迴的單向合理化鋪陳。結局的留空讓我讀出許多線索,也交織出更綿密的節點自我捆綁,線索有時掙脫成單向的思緒,有時交叉成思考的更多可能。
在您的文字中,個人與家庭、大環境間的關聯是如此鏡射又彼此承繼,互相影響又衝擊。我無法猜測范曄是不是已經從「父權」的角色桎梏中逃離,但宿命都在范曄有意無意織起更迭輪迴的網中始生。細想想,空無不也正保持了最大的迴轉想像,那麼又何需結局!
閱讀,果然是一種鑑照,以心思為鏡的自我鑑照。感謝您的文字。
敬祝 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