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前往的命運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陰闇幽深的那個下半夜,柯子婷決定埋沒自己的人生。
我同窗二年同居一年的同學,來自南投的清秀女孩。
子婷學號是我前一號,所以任何點名排隊依順序的大小活動,她都在我身旁。
個頭嬌小,一臉純樸,說話輕輕細細,未開口先堆一臉笑。怎麼看怎麼相處就是一股清流。
她出事後,我時常回想,那樣一股清雅的芬芳看來澄澄漾漾,怎能滿心的愁思憂懷,深不見底?
子婷從一入學就是一個奮進用功、努力融入校園生活的學生,不像我,混世小蟲女,沒黨區無派別的邊緣人,一放學就鑽回蟲洞繭居。她很努力地活躍,認真地活躍,蓮步輕盈地活躍。對於她,大多同學都了解不多,我到現在也一樣想不起她到底是那個黨區甚麼門派?但她就是很投入的在班上的各種事務中。
子婷功課也好,曾聽她說南投學校全校第一名畢業,但到了這裡才發現,原來家鄉的高手也不是真正高手,因為她在這裡使盡氣力也拿不到班上第一名。這樣的境況讓她感到挫折!她想要出類拔萃的企圖心一再受挫,不過,她仍是笑盈盈地,即使說著挫敗也清清亮亮,毫無垂頹。

所以啊,她怎麼能呢?即使還找不到落腳地也該繼續走著吧!隨著天空的雲朵,沿著流淌的江水,怎麼樣都可以的,不是嗎?
我們一起搬離學校宿舍,一起在外租屋同住。房東就出租二間三樓的空房。一、二樓是房東夫婦與他們一個女兒使用。
我與卡兒住同房,子婷與阿妮一間。我們四個人騎著腳踏車上下學,常常沿途看見牽著手的男女學生,就呼嘯而過,一起大喊:不好好讀書談亂愛!
這是人人皆知的酸葡萄,因為沒有人要跟我們談亂愛。

那個幾點出事不復記憶的下半夜。我和卡兒被震耳的拍門聲嚇醒。
房東的女兒驚恐慌張的聲音,「你們哪一個不在房內?有很重的瓦斯味,走廊的瓦斯桶不見了,浴室門反鎖!」
我跳下床,我和卡兒開了門,阿妮也出來了……房東女兒睡在二樓,突來的濃厚瓦斯味讓她驚醒。

子婷不見了!

我們四個齊步往房屋後頭浴室衝,浴室門打不開。
我忘不了那時幾乎癱軟的感覺,我們幾個女生連撞開浴室門的勇氣都沒有,不敢想像門內會看到甚麼景況!

房東夫婦上來,房東先生踹了好幾腳,將門踹開,只見子婷雙手環抱瓦斯桶已經昏迷斜攤在地,她那雙瘦瘦細細的手臂仍然緊緊箍著瓦斯桶,十指緊扣!

房東先生先關了瓦斯,將子婷拖出浴室,他沒有車,要我們到外面攔車。我後來想我們應該都被嚇傻了,因為沒經驗,怎麼就沒人想到要報警叫救護車呢?

我和房東女兒、卡兒衝下樓,往外頭馬路奔,跑了好一段路沒有半輛車,後來房東女兒想到鄰居有車,我們又衝回隔壁。

後來的事混亂到我都沒有記憶了。子婷送醫急救,搶回一條命後,再回到住處,我到瓦斯桶放置處怔怔的看了許久,那桶瓦斯很重,放置的地方離浴室也有一段距離,那麼瘦小的女生怎麼可以在那樣的深夜,獨自謀劃好似地扭開瓦斯桶接頭,將瓦斯桶搬進浴室?很重!她一定是用轉的,像送瓦斯的人一樣,將桶身傾斜用轉的……轉到浴室門口,門檻很高,她一定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將瓦斯桶搬進,然後豪不遲疑的鎖上門,打開瓦斯,雙手抱著,任由自己的意識一點一滴的消逝,她想就那樣的在長夜將盡之際,讓自己的年華跟著長夜迎來黎明。 她一定天真的以為,那樣做,就是生命黎明的另一個初始。

子婷後來休學了。我們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她要自殺?只是因為拿不到第一名嗎?沒有人真正了解原因。

這個事件很快在學校傳開。

人生很多時候難理解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不同處,在於彼此的痛苦各難同理。每天相處那麼多時間的同窗同學,到底來,認識的可能三根手指頭就數完了。大多只是無臉男女,偶爾閒言幾句,八卦一會兒,聊表心意。

新的學期開始,子婷復學。她回來第一天我和她說話,她不是以前的子婷。她說個不停、說個不停,像隻停不下來,來回跳躍的小麻雀,在「交談」的這個迴圈裡東轉西轉,繞不出來。

我耐心的聽她不停地說,我知道她沒有好。那應該是躁鬱症。
子婷又休學,再一次復學,她告訴我她在家喝過幾次農藥,又被救回……

也給我看手腕上的痕跡。
這隻小麻雀還沒有康復。

到我畢業,我的學號前一號就一直空置一號了。再也沒有子婷的消息。不忍探詢她的狀況,因為無能為力。

這不忍說穿了也是逃避,也是殘忍。如果同齡友人願意陪伴呢?會好嗎?

我們那時都太年輕,稚嫩到沒有餘力去接起別人的苦。
後來的她慣性自殺,還在人世嗎?

那些曾經燦爛的所有痛苦,是否都該被歸檔到「青春」這個檔案匣?因為青春,所以愁苦,所以無能,所以放棄?

彼得潘裡(J.M.Barrie, Peter Pan)有一句話:「Dreams do come true, If only we wish hard enough.」如果,What if,在痛苦中仍有勇氣走過殘缺,並接受那斑駁的微小燦爛,what/if,如果,只要我們努力盼望,夢想終會實現,以任何我們願意接受的面貌……?
這樣,那桶瓦斯,可以安穩地站在它的地方執行任務,直到換新的桶子值崗嗎?

我的前一號,那麼孤獨的選擇瓦斯桶陪她走那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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