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sa

2019/12/31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聽見第三次的廣播時她已開始覺得不耐煩。如果有梯子她打算爬上去,把上面那些蜂巢似的擴音喇叭一串串打下來。焦躁的嗡嗡聲像一種不整齊的輪廓線向內侵蝕。她覺得癢而非刺痛。
她不太願意覆述廣播的內容,但是如果她喜歡的女孩像一頭羚羊從她面前跑過再緊張地瞪大她棕色、無神但漂亮的眼睛回過頭來問,她可能會說,並用一種拆解謎題的從容:喔,大概是說,現在隊伍已經排滿草地了,啊,最後一個人踩在泛黃的草地邊緣,可能不小心踩爛了我平常會說話的那朵花。(妳快點說重點啦我到底還要排多久。羚羊女孩應該會不耐煩甚至急哭吧。)——可能接近一個小時雖然鐘都停了。不過會越來快的你放心。現在大概二十秒跳一個下來,過一陣子會變成兩三個一起跳,後面再遞補,再跳。喔而且妳看隊伍又前行了,相信我,真的很快。
不過或許女孩已經在隊伍裡了。如果更早一些女孩甚至已經在爬七十七層的樓梯了(她腦中浮現了細長的羚羊腿)高樓好像是有電梯沒有錯,電梯門口的字義正嚴詞說著「僅供緊急狀況用」——但這裡每一個人都是緊急狀況,高樓的主人貓姨索性把電梯關了。(不過剛剛她聽排扣說貓姨在鎖上電梯之前還是搭到了頂樓。插隊的嫌疑有點重,不過貓姨都跳下來了好像也無以定罪。且正確而言貓姨是第一個跳的。)
排扣跟她說完這件事後不久她又接到了排扣的電話,說是再三個人就輪到他了問她能不能聊聊。她說好之後排扣跟她扯了一大堆什麼他很開心這輩子認識她之類的瑣碎廢話(排扣沒有提到她種死了他最愛的盆栽這點讓她感激無比)排扣也沒有問她接下來打算怎麼做倒是自己說著說著就哭了出來。
再一個就是我了。排扣聽起來有種扯落了縫線的哽噎。妳有聽見他的聲音嗎?雙腳離開七十七樓邊緣直到腦殼敲到一樓人行道切開多道裂痕,這兩個聲音之間隔了好久啊,妳有聽見嗎——啊,換我了。
我聽聽看。她說。
排扣說好。她似乎遠遠地能看見排扣接近頂樓水泥砌成的邊界,伸出手放開緊抓的手機任其墜落。她將耳朵貼緊聽筒。聽著物體質量劃過空氣那種尖銳而悲愴的咻咻聲,時間彷彿絆了一腳頓了個空檔,回過神的剎那她只聽見很巨大的聲音像有人擊碎了整座天空所有事情都很暴力地破掉了。或許是如此震耳欲聾乃至排扣掉下來的悶響輕得微不足道,像只是輕輕拆去門廊上其中一只風鈴。
她沒有哭得像電影歇斯底里。從來沒有。甚至當她看見平時撿寶特瓶回收賣錢的老人在今天不撿寶特瓶而改拿草地耙子一把一把地把人行道上逐漸堆高的屍體往旁邊的樹叢撥,非常環保地清出一塊空地給新一批的跳樓者們,當她看見一切是如此荒謬不可置信她還是維持著坐姿的平靜以及面無表情。儘管排扣的腦袋終於開成了他覺得最美的那種花形儘管羚羊女孩符合她庸俗性格地去排隊了儘管這是天殺的末日。
(末日本來就是天殺了啊。她想。好啦客觀而言對於排扣那種人不是,形式而言他的確是自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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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戶外球賽看台上看夕陽看著看著又有四五個人跳下來一邊想事情。看台上空無一人近乎荒廢,她猜測人要嘛都去排隊跳樓要嘛就是進體育館參加派對了。她努力回想自己有認識誰是「末日狂歡派」的。啊,哭基,那個無腦脂肪豐富和各種智障想法的死肉團,和美國總統一樣不相信氣候變遷。哭基的確夠笨夠快樂夠肥,排扣削瘦多了。她嘆了一口氣。她空寂地把自己面紙似地從看台座椅上抽撤下來,突然想到好像很久以前她拿哭基的愛人雪泥和哭基打了一個無傷大雅的賭,哭基為此欠她一根菸。雖然我連打火機都點不起來。她想。她覺得有點惋惜,並希望現在去找哭基學抽菸應該還來得及。
再更敗壞一點也沒什麼大不了。
體育館比她想像中吵,壅擠多了。而且也許是末日的摺曲整個空間更像一只向下的尖錐沙漏,觀眾席沿著牆壁一圈圈懸掛仿若貝殼內壁的螺紋,人群都極密集地聚在沙漏的底部,像整個城市傾斜因此把他們全部七橫八豎地倒在那裡。彷彿一簍子打撈上來的銀白色活魚,嘩啦嘩啦疊著彼此的身體並神經質地激烈拍打尾鰭,不為求生,歡樂地掉了滿地的魚鱗。嘩啦嘩啦嘩啦。魚一樣地爛醉、裸身舞蹈、彼此親吻並隨機找人做愛、大聲歌唱逃脫音調、吃藥吃所有看得見的東西。她完全想到的就是搞笑漫畫日和式的暴力狂歡。可以永無止歇地重複再重複下去,像一條拉不到盡頭的俗豔彩帶。
她在鼓譟的魚群中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找到哭基。她伸手耐著厭惡及噁心插入擠壓黏稠的魚體之間,濕漉漉地撈出哭基(哭基兩側是裸體中年小提琴手以及熊頭女郎)。她跟哭基要菸雖然她不確定他聽不聽得到。哭基笑著一種模糊的笑從褲子的左邊口袋摸出來一支有點變形的白色香菸,遞給她。
哭基滿手是血。
音樂放得很大聲懸崖似的自暴自棄。低音極強極重像一座巨山的哭吼。她仔細聽發現其中並無旋律正如那些表情不確切的臉孔。正如她看見哭基微微放大的瞳孔中只有狂喜,左手的指縫夾著一根像菸的細長骨頭。派對的燈光換轉碎影蝕落她感覺自己不小心在荒唐以外讀懂了別的。
是雪泥嗎。她隔著光澤鮮亮的魚群以輕得沒有影子的唇語問哭基。
哭基大笑,笑得全身發抖像是使盡全力把自己蜷成一顆球像渺無邊界的虛空絕望地拋擲。
泥泥也才剛剛掉下來我的嘴唇甚至還能感受到她的餘溫。她活著的時候懇求我幫她留下她最美的部分所以她一下來我就趕跑了撿寶特瓶的老人蹲在旁邊用她的鯊魚牙齒項鍊把她拆開找出身體裡最細的肋骨。
那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為什麼我不能?
開什麼玩笑這可是世界末日啊!
那也不代表明天不存在啊!
但你把雪泥拆爛了。
血都洗得掉的嘛。
哭基從右邊的口袋中拿出雪泥送的打火機,若無其事地點著肋骨一端,當作自己是先知也似抽了起來。
(哭基轉瞬間塌陷回去他的魚群和重回海潮的頹廢翻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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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回到比較高的地方,那些無人的繞著生鏽金屬欄杆的觀眾席,叼著哭基剛給她的、沒有點燃的菸,凝視另一端窗口懸掛的景色。基調是濃稠的灰,她注意到飛機起飛的頻率高得嚇人,天空被不間斷的飛行拉扯、蹂躪,變成一張浸過水的舊報紙,彷彿末日不是新聞平淡無奇。且她決定放棄咒罵那些粗糙尖銳類似瀕死哮喘的廣播,從兩個小時前第一架飛機起飛開始它們就一則接一則沒停止過。令人疲怠的念謠:臨時班機EW1108將在十分鐘後起飛,請乘客盡快登機,下一班臨時班機EW3027將在二號碼頭起飛,七號碼頭臨時班機載客已達上限將於兩分鐘後起飛。他知道整個城市都在抱著各自的浮木假裝自己搭上方舟,苟延殘喘依舊故作姿態。然而沒有人敢提那些飛行通向的地方,或是末班班機。
身邊的座位都是下方派對潑灑上來的彩色紙屑,熱鬧極了她一點也不覺得孤獨。她安靜地,水箱式地俯首觀看尚未止歇的狂歡——他們像泡沫重重堆疊,繁複增殖並且隨機破滅。塗白了臉的男人和黑淚的女人在隔得極遠的兩端同時仰頭注視著她,她輕眨了兩下眼睛慌亂地成立某種啟示。
她閉上雙眼將身體離開冰涼的金屬欄杆。向後退,轉身,沿著一排排觀眾席中間走道佈滿灰塵的樓梯爬升。樓梯結束的地方是沒有燈的走廊,盡頭有一扇門。她推了推門,門紋絲不動。她試著往旁邊滑動,門開了發出輕微的伊呀像是睡夢中嬰孩的翻身。她走入門內,向右邊的磁磚牆摸索,找到電燈開關,然後把滑門關上,把上面的旋鈕旋轉兩圈鎖上。電燈是冷白色,磁磚是幽微而乾淨的綠。她坐在正對著門的馬桶上,脫去鞋襪,讓腳尖輕觸磁磚感覺嶄新的溫度流入像冰塊。仍能聽見派對,魚群的翻動以及泡沫。
她輕輕搖晃著身體像是要把自己放入一座洞窟。睡意如苔蘚柔軟地滋長。
槍聲。
篤定且接連的槍聲。
廣播:最後一班臨時班機EW0090將在三十秒後離開。
門外什麼聲音都沒有了所有活著的物事皆撤離。
就要來了。
廁所裡的燈光幾乎是被她打掉的。門外淡綠色的光線滲入像是刺探像是恐懼。
她想到排扣。排扣在她空白的腦海裡站著,說,這裡只剩下你了喔。
她將觸地的雙腳收起,乖巧地摺在白色的馬桶蓋,雙手抱膝。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已含得略溼軟的菸,感覺肺部刺痛燒灼。而且平靜無比。不再有藥丸掉落或是腳步聲。


並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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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鄉啟示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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