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奧斯卡｜最佳女電影｜150歲的小婦人《她們 Little Women》永恆的少女心

聽到這句話，大家的臉又暗淡下去。喬雖然沒說「可能永遠沒有」，但每個人心裡都把這句話悄悄說了一遍，同時想起遠在戰場的父親。
——————————————————————————————————

這是經典美國文學《小婦人 Little Women》的開場，短短幾句話，揭示了這個故事的重要角色：梅格、喬、貝絲、艾美四姊妹，四個女孩感情要好，各自有獨特的價值觀與截然不同的個性。故事背景發生在美國南北戰爭時期，父親上戰場生死未卜，她們只能跟母親相依為命，「她們是貧窮的戰爭家庭」—故事非常重要的設定。

倘若有人誤以為《小婦人》是一部講述女孩鬥嘴爭男友的言情小說，那可就大錯特錯了！作家Louisa May Alcott是一位積極關注社會現實的女性，自幼家貧，南北戰爭時期的她更曾於醫院擔任護士時完成《醫院速寫 Hospital Sketches》，以輕鬆幽默的筆調反思戰爭帶給人們的傷害，而《小婦人》則寫於1868年，戰爭剛落幕沒多久，作為一部戰後的新小說，具有重大的意義，比起女性主義，Louisa May Alcott可能更渴望記錄下戰爭對於家庭幸福的破壞，渴望帶給新的讀者重建家園的力量。

當年的《小婦人》其實是一部系列作品，第一部《Little Women：or Meg, Jo, Beth and Amy》講述四姊妹孩提時期的天真生活，當時出版後大受歡迎，Louisa May Alcott收到了許多讀者來信要求續集，因此後來又以她們成年後個自的婚姻故事完成了《好妻子 Good Wives》。因為Louisa May Alcott自己確實是家中四姊妹排行老二，因此小說帶有濃厚的自傳色彩，而且都是Jo先開口說話。

後來出版的《小婦人》，當是把上下兩部放在一起，這部小說不僅廣受多個世代的讀者喜愛，雖然故事單純講述兩個家庭的生活趣事，主要圍繞在March家的四姊妹與鄰居Laurence家的Laurie互動與生命歷程，卻在書寫上帶給文學界相當巨大的影響，甚至也影響了電影界。在1912年首次被搬上舞台劇後，分別在1917、1918、1933（有聲電影，獲奧斯卡最佳編劇、最佳導演，Katharine Hepburn飾演喬）、1949（彩色電影，獲奧斯卡最佳藝術設計，Elizabeth Taylor飾演艾美）、1994年（奧斯卡最佳女主角、最佳服裝設計、最佳原創配樂提名為獲獎，Winona Ryderg飾演喬）、2018年（以現代為背景改編，評價及票房奇差無比）六度被翻拍成電影，光是研究每次翻拍的改變就能寫出一本書了。

《小婦人》原作雖然沒得什麼文學獎，但它的電影版無疑是(1927年創立)奧斯卡常勝軍。這次第七度翻拍《她們》，由《淑女鳥》的導演Greta Gerwig執導，Saoirse Ronan、Emma Watson、Florence Pugh、Laura Dern、Timothée Chalamet及Meryl Streep等人主演，一舉入圍了最佳影片、最佳改編劇本、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最佳服裝設計、最佳妝髮設計、最佳原創配樂等七項大獎，眾望所歸。也替近年因為女性入圍者過少而備受批評的奧斯卡，紓解了一些壓力。

有別於小說的線性線性敘事方式，最為一部2020年的《小婦人》，電影開頭已經是《好妻子》的開頭—手上沾買墨水的二姊喬，將「友人」的小說作品送到出版社，成功獲得了出版的合約，雀躍地飛奔回到住所；陪著姑媽在法國旅行的小妹艾美則在研習作畫，在街上看到了羅禮，立刻跳下馬車，奔向對方深情的擁抱彼此；大姊梅格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因為要幫老公買大衣而沒錢買一匹布料替自己做衣服；妹貝絲的身體狀況不佳，臥病在床的消息讓喬決定回家鄉照顧她。

接著故事以倒敘、插敘的方式，非線性的剪輯回顧四個姊妹的童年時光，同時又帶到四人長大後的狀況，形成強烈且有趣的戲劇性對比，這是過去幾次翻拍都沒有做過的大幅度更動，就好像是一本大家早就看完的小說放在書櫃上，時不時會隨意地翻開來重溫故事，那樣的故事不會再從第一頁開始看，而是會隨心所欲的跳著看，透過影像的拼貼形成有趣的閱讀再現，對於早已看過小婦人的我當然趣味橫生，但對於不曉得原作故事的人來說，或許就會顯得稍稍吃力一點。

每一部改編自小說的電影，最大的難題就是能保留多少原著內容，而這件事情對於自編自導的Greta Gerwig簡直游刃有餘，她改編的故事好到彷彿在嘲笑過去曾改編過的文學電影，她的電影中雖然刪去了，小說中大量關於南北戰爭、美國歐洲、鄉村都會以及基督教家庭的獨特性書寫，但這些設定在人物對白與性格中展現得相當精準，她不需要刻意交代時空背景，這些人物的行為與故事，就已經把背景交代得清清楚楚，這其實也與當年Louisa May Alcott的功力相仿，透過影像做了絕佳的詮釋。

此外，喬開場衣襬著火，與多年前和羅禮初次相遇時燒破一個洞的穿越時空前後呼應；喬創作時穿著的戰袍、梅格出席舞會商借的禮服、艾美在法國遇見羅禮的戒指、貝絲手縫的繡花便鞋等等，雖然電影中只有一閃而逝的幾秒鐘，但其實都是小說非常具體的記憶點，彷彿是留給書迷的彩蛋，又能帶給新觀眾想像空間，令人驚豔。

這部電影彷彿就是小說改編的教科書，必須對於原作有深度閱讀與熟悉才能做到的完沒調和，而在精神上，她去掉了過於沉重的歷史感，保留了橫跨時空的精神。一部作品成為經典，會有許多不同的原因，不同時代的評論家都是讀賦予老作品新的意義，而Greta Gerwig以敏銳的洞察力，抓到了Little Women能穿越時空歷久彌新的原因，這其實是非常困難的任務，不僅是女性刻畫，更再現了永恆女性的命題，光是這一點或許就已經超越了當年的Louisa May Alcott。

雖然我沒看過前面幾部改編的《小婦人》電影，但《她們》確實具有極高的當代意義，絕不只是女性主義，而是每個女孩成為女人的過程中，反覆經歷的糾結、思考與選擇，她們都在失去純真，卻也在練習成為更成熟美麗的自己。有更多的是家庭問題，不只是南北戰爭的家庭，也是家庭中緊密的情感依靠，無論東西方，女人總是出嫁，但出嫁的背後並非原生家庭的隔絕，也可以是家族中愛及陪伴的擴大。

當然，《她們》也提到了永垂不朽的愛情答問，百餘年來，成千上萬的讀者總是反覆的問「為什麼她沒有嫁給鄰居？」因為她們愛著彼此，所以殺死對方，電影用後設的方式呈現，並且給予羅禮更多的戲份（但這無疑更讓觀眾愛上這個鄰居），這個問題早已不是當年讀者的回函，而是百餘年來多少女性的掙扎，To be or notto be, that is thequestion。電影在這裡做了非常特別的改編，因為小說裡面雖然有森林信箱，但喬沒有寫多年後那封挽回的信。

在小說中，喬的人物設定或許是不可能吃回頭草的那種人，因為Louisa May Alcott也終身未婚，但Greta Gerwig知道身而為人，堅守孤獨的寂寞，不願放手讓自己去愛人，自然也很難獲得被疼愛的經驗，喬拒絕婚事是對是錯，這是永恆無解的問題，每個人都需要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四姊妹對於愛情其實都說出了屬於自己的答案。

「我的理想和你的不同，但並不代表這就是錯的。」

1868年的Louisa May Alcott提出了「女人可不可以不結婚？」的前衛問題，到了2020年這個提問早已過時，甚至答案都已經有點老派，然而這部電影並沒有過時，無論男女在選擇自己或是愛情的時候總是會有所猶豫，暨不希望遷就他人，也不希望寂寞終生，有時擔心自己辜負別人的青春、有時害怕眼前的他不是對的人，愛情理總無智者，我們都渴望被愛，卻又無法好好的去愛人。

或許不該把四姊妹視為女性從務實到理想的光譜斷點，而應跳脫框架的侷限。在1868年的女性主義，或許剛開始提問「女人能不能不結婚？」，但當代的女性主義早就超越了婚姻，女人不必透過拒絕婚姻來展現自己的獨立，女性在選擇與思考婚姻生子或其他事情的時後，或許就已經證明自己無疑於男性，因為這些問題，不也是所有男性都反覆思考選擇的難題嗎？因此，喬在電影中的反悔並不代表示弱，僅是加強了她與姊妹深刻的情感聯繫，以及女人互相扶持的情懷，從女性主義–性別主義的改變，完全被精準的寫在電影裡面。

無論電影或是小說，都跨越時空教會了許多創作者如何處理複雜的角色關係，電影更近一部得模糊了真實與虛構的界線，與原作相較，這次的小說做了非常大幅度的非線性改編，今昔反覆穿插，讓冗長的故事更為緊湊，也展現出戲劇性的對比，例如Beth的兩場大病、Laurie的兩次告白。而且不僅是今昔的對比，電影進而讓虛構的小說人物與作家的真實人生產生不可思議的虛實對照，作家Louisa May Alcott與導演Greta Gerwig與演員Saoirse Ronan，她們都不是Jo，但Jo卻也同都是她們。

36歲的Greta Gerwig在2017年以《淑女鳥》獲得金球獎最佳影片驚艷影壇，這次改編經典文學，Timothée Chalamet、Saoirse Ronan等原班人馬也再次回歸，她就好像是當年的王家衛跟梁朝偉、張國榮、劉嘉玲、張曼玉等，這些年輕出色的演員都甘願把自己交付給她，而她的電影總能拍出他們最獨特且出眾的模樣。

不過，必須坦言，Saoirse Ronan以本片第三度角逐奧斯卡最佳女主角，她已經有些在重複相同戲路的困局，這個角色與《愛在他鄉》或《淑女鳥》的調性其實相似，雖然過去她也挑戰過《蘇格蘭女王：雙后傳》中的瑪莉女王等其他角色，卻未能有更大的突破，這次奧斯卡可能又將成為陪榜遺珠。順道一提，Emma Watso在電影中，無論是演技或是外表都被其他人輾壓，作為哈利波特粉的我真的不忍卒睹。

相較之下，外表較為不出眾的Florence Pugh，就相當勇於挑戰不同戲路，出道五年已經拍過《惡女馬克白》、《仲夏靨》等差異極大的作品，這次在《她們》演出艾美的情感非常多層次，每次遇到羅禮的反應也相當真實，可以說已經超越了喬，演活了屬於這個年代敢愛敢恨的艾美，首次入圍奧斯卡女配角相當有贏面。基本上，最佳改編劇本也是勢在必得，我認為本片應該會獲得三個獎項，第三個就不一定了。

最後，當然不得不提一下萬紅簇中一葉綠的Timothée Chalamet，就我自己而言，認為羅禮這個角色雖然是文學《小婦人》中戲分最多的男性，但Louisa May Alcott很像還是對於男人不夠了解，這個男孩就好像馬區先生、勞倫斯先生或是約翰，只是年輕一點、瀟灑一點、美麗一點。我長大以後甚至覺得，小說裡面的羅禮也好像女生，就只是性別不同，不然個性與喬（也很像男孩子）真的是天作之合，如果這是一個當代的故事，或許羅禮就會是同志，但當年這個思維挑戰或許太大了。

所以找Timothée Chalamet來詮釋實在太合適不過，演出了羅禮俊美的陰柔，雖然比起小說，電影已經給了他更多爭取自己幸福的權利，但身為一個男性觀眾，還是覺得這個角色過於扁平了一點，很像只能被女人所擺布，愛不到就借酒消愁、花錢買女人（大部分的男生都不會這樣！）不過，畢竟這是2020奧斯卡最佳女電影，男性觀眾說什麼都是沙文豬的批評（XD）。

P.S. 我非常喜歡「她們」的翻譯，畢竟小婦人其實很不中文，而她們像是在指涉我們身邊的許多好姊妹，不只是那個年代的小說裡的她們，也是現代生活中的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