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21

2020/02/06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城戶見了谷口大祐,聽他說與原誠交換戶籍的事之後,寫好了中斷了一陣子要給里枝的報告。關於原誠,他還有想知道的事,但無論如何,有必要先終結這長達一年三個月的調查。
此外,城戶也聽香織的話,去事務所附近的診所找臨床心理師做諮商。心理師的提問偏向職業方面,問得追根究柢,兩人談得很熱絡。結束時,心理師說歡迎隨時再來,結果城戶僅此一次,沒再去過。
香織聽了很放心,但想到接下來輪到自己就意興闌珊。城戶也沒硬逼她履行約定,因為經過那天深談後,香織的態度有了變化,颯太幾乎也不會被她罵到哭了。
這未必是自然而然的變化,城戶感到香織有意識地想重建家庭並付出努力。不僅震災,還有面對排外主義的擴張,城戶也努力去理解她的立場所承受的壓力,因此也不再那麼對立,盡量保持彈性。對於自己不夠體貼之處,城戶感到抱歉,也感謝她的寬容。
城戶想與妻子重修舊好的心意,至今沒有動搖。
因此,與里枝見面前三天發生的事,他當作是平凡週末微不足道的記憶,在心中早已不存在。這種心境,或許有人無法理解,但可能也有人多少能懂。
颯太一早就吵著要去晴空塔,一家三口便出門去晴空塔玩。
相繼搭了東橫線與半藏門線,約十一點抵達。城戶原本悠哉地認為,兩年前開幕時的擁擠人潮應該退了吧,不料正值春假的週末,光是等發放號碼牌就被告知要等兩小時。
窗外是遼闊的碧麗藍天,陽光璀璨耀眼。
城戶凝望這怡人景色,心想真是美好的假日。
腦海旋即浮現以前讀過小說裡的一句讚嘆:「啊,如此的日子裡的如此片刻。」真的就是這種心情,但怎麼也想不出是誰寫的。
香織前一晚參加公司聚餐,直到深夜才回家,那時城戶已經睡了。但她今天沒有宿醉,反倒起床後心情一直很好。
「怎麼辦?要不要去排隊?」
母親笑臉盈盈地問颯太。颯太咬著拇指的指甲,看著母親的眼睛,迷惘地忸怩了片刻,最後說:「還是去水族館吧。」
城戶向他確認:「真的要去水族館?」
「好啦,走吧!」便拉起城戶的手。
颯太已經很會看大人的臉色,城戶不知這是否與他的年齡相符,抑或過度敏感。最後決定從正下方仰望晴空塔就好。
城戶對香織說,從遠處不覺得是什麼值得一探的鐵塔,在近處看也沒感動到令人驚豔。香織也同意地笑說:「真的耶。」途中,颯太堅持要轉一次扭蛋,城戶拿零錢給他,結果轉到一個小小的盔甲武士。
水族館在同一棟建築裡,這裡也人潮眾多,但隊伍算短。一家三口去過八景島的海底天堂,這裡城戶和香織都是第一次來。
館內的照明是時下流行、為情侶約會設計的昏暗風格。颯太雀躍地走在人群裡,卻不看水母也不看小魚,即使要抱他看大水槽裡的海獺,他也興趣缺缺地說:「不用。」有鯊魚或魟魚的水槽,壯觀得猶如最近在影城常見的巨大銀幕,這是賣點所在,聚集了很多人潮,這回颯太卻說「好可怕」快步走過。城戶與香織只能面面相覷苦笑。
企鵝區的大泳池,做成由上往下俯瞰的景觀,颯太對這個構造很興奮。藍色水槽設有人工岩場,走階梯下去,可在視線高度看到企鵝在水中游泳。
企鵝成群游泳的姿影映在地面,只看那些影子恍若在飛翔。從水槽外往上看的水面,不停被攪動,粉碎了天花板打下來的光線。企鵝們都朝同一個方向游去,偏偏有幾隻潛得很深,斜斜地往反方向前進,不久全體竟也都轉向了。城戶看得津津有味。
不料城戶回過神時,颯太與香織都不見了。
看丟了兩人的城戶,急著在企鵝區徘徊尋覓,但一直找不到人。拿出手機一打,原來他們已在出口附近的公仔賣場。城戶心想,搞什麼嘛,去了一看,颯太看到爸爸笑得樂不可支,又跳又叫地說:「爸爸,迷路了!」。城戶故意對他皺眉,他才終於停下來。想說買些東西給颯太做紀念吧,偏偏颯太看來看去都沒有想要的,只好等吃完午餐再去別家店看看。
來到美食區,每間餐廳的隊伍都長到令人沮喪。唯有七樓的世界啤酒店可以立即進去,城戶看好有颯太能吃的東西後,決定在這裡用餐。
服務生帶位的桌子,意外地靠窗戶很近,可以眺望藍天下的皇居與遼闊的東京市街。雖然沒能登上晴空塔,但城戶認為這裡的景色已相當迷人。
就座後,三個人都鬆了一口氣。走了一個半小時的路,加上搭電車的移動,三個人都累得徹底。
餐廳裡相當熱鬧,有攜家帶眷的客人,也有成雙成對的情侶,大家喝了酒說話也很大聲。這樣就算颯太在椅子上坐不住,也無須太在意周遭的客人。
颯太點了有漢堡排的兒童午餐與柳橙汁,城戶和香織分別點香烤肋排與沙拉,飲料的部分,城戶點了白瓶的 Chimay 啤酒,香織則選了名稱不知該怎麼唸的不常見的德國皮爾森啤酒。
飲料立刻就來了,三人首先乾杯。城戶一口氣喝掉三分之一,彷如第一個去泡澡般,舒暢愜意地呼了一口長氣。Chimay 啤酒帶著果實香的餘韻苦味,在舌上蔓延開來。
「好久沒喝了,真好喝。」
城戶說完又喝了三分之一,頻頻打嗝。
颯太模仿父親,喝了果汁說:「好久沒喝了,真好喝。」
說完還打趣地笑了笑。城戶和香織也都笑了。
「要不要喝喝看我這個,我的也很好喝。」
香織說完遞出酒杯。城戶輕輕嚐了一口:「真的,清爽順口。」然後確認殘留口中的餘味點點頭。
餐點先上了沙拉,其餘的沒接著送來。等了片刻才終於來了香烤肋排,可是最重要的兒童餐遲遲不見蹤影。城戶讓颯太吃香烤肋排,但颯太只吃了一口就說:「好辣!」連叉帶肉放回盤子裡。
「媽媽,我想玩妳手機的遊戲。」
香織無可奈何,將颯太喜歡的益智遊戲點開來,然後將手機遞給他。
城戶吃著肋排,第二杯 Chimay 啤酒也快喝光了,有些醉意,心情也越來越舒暢。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間。」
香織起身,猶豫要不要帶走手機,後來放著讓颯太繼續玩。
「兒童餐真慢啊。」城戶一邊安撫颯太,一邊憶起前年冬天,在澀谷第一次見到谷口恭一那天夜晚的事。想到那時在小孩房哄颯太睡覺感受到的強烈幸福,不禁內心低喃,自己現在也是幸福的。
——別的地方,有我能活得更好,好到現在立刻放手的人生嗎?……如果現在把我的人生讓給別人,那個男人能把接下去的部分活得比我更好嗎?就如原誠,活出了比谷口大祐本人更美的未來……
城戶如此暗忖,也再度思考原誠夢想的「普通」的意涵。這個觀念,給人帶來了多少安心與痛苦?
城戶低頭,凝視颯太以小小的食指靈活操作觸控板的模樣,覺得他的長相與個性,都很像自己孩提時代。從自然淘汰的觀點來看,小孩長得像父母是有利的嗎?因為長得像,所以父母把小孩當作自己悉心扶養嗎?
然而隨即,城戶也想到許多反證,世上不乏疼愛養子的父母,便撤消自己的推測。颯太長得像自己,他確實無比歡喜,但對兒子來說,這也可能成為將來苦惱的原因。
城戶心想,真的要認真好好生活。光是想像要讓渡這個孩子,就肝腸寸斷。
——我一定會痛苦得百般懊悔。就像谷口大祐那樣。可是,若不是原誠,而是其他的人,谷口大祐後續的人生恐怕也不會那麼幸福吧……
城戶想著想著,喝了杯底所剩無幾、已經沒氣的啤酒,緊咬下唇。然後深深自認,非常喜愛自己現在的人生。他想像,若自己是原誠,城戶章良將這個人生讓渡給自己,會有多感動。若每一個瞬間都能像這樣,把這個人生當成從陌生人那裡讓渡繼承來的,全新地活下去……
「爸爸,還沒來啊?」
「實在太慢了,我再來催一次。」
城戶叫住忙著端送空酒杯的女服務生,再度催他們趕快上餐。
霎時,城戶想起以前颯太問納西瑟斯為何變成水仙花的事,結果自己還沒回答,颯太好像也忘了。但既然想起來了,就在手機裡記下來,提醒自己改天要好好查一查。
鄰桌坐著一對夫妻,帶著兩歲的女孩和五個月大的男嬰。男嬰忽然哭了起來,母親忙著沖牛奶。
「……不好意思。」
父親一臉愧疚,向茫然看著的城戶低頭道歉。
「不會不會,完全沒關係。」
「他只要一哭就很難停下來。」
「這很正常呀。」
城戶微笑回答,看向依舊熱中玩手遊的颯太。雖然才五歲,感覺好像長大了。里枝的第二個小孩甚至沒能活到這個年齡。她經歷了死亡的哀傷。城戶真心認為,自己可能完全無法承受吧。
香織遲遲還沒回來。過了片刻,颯太遞出手機說:「爸爸,跑出一個奇怪的畫面耶。」
城戶一看,原來是其他手遊的廣告頁面。
「啊,可能按到了吧。」
城戶說完,幫颯太回復頁面時,剛好有一則Line進來。城戶絲毫不想看,卻看到上方出現的部分。
裡面顯示了「昨天晚上」這句話,並點綴著小孩會喜歡的像貼紙般的心型表情符號。城戶看到這則訊息,反射性地以拇指刪除,宛如抹去落在易碎品的灰塵。滑掉之後,訊息從畫面消失了,但傳送者香織主管的名字,依然留在腦海。但這應該也只是留在大腦裡的「短期記憶」領域。所以應該值得慶幸,沒必要記住,不久就會消失得無影無縱。
畫面變暗了,城戶若無其事地將手機蓋在桌上。
「爸爸,我還想玩手遊。」
「已經結束了。你看,兒童餐也剛好來了,快吃吧。」
「啊?那吃完可以再玩嗎?」
「這要問媽媽。」
城戶喝光已經變溫的 Chimay 啤酒,又向女服務生點了一杯。
不久,香織終於回來了。
「女生洗手間,真是大排長龍啊。啊,兒童餐來了?」
「嗯,剛剛來的,我等到肚子都餓扁了。」
「你這是第三杯吧?不要緊嗎?回得去嗎?」
「回得去啦,只不過是啤酒。」
城戶笑了笑,伸手幫颯太的漢堡排切成小塊。
鄰座的男嬰,終於有牛奶喝,一心一意吸著奶瓶。
窗外是遼闊的碧麗藍天,陽光璀璨耀眼。
城戶凝望這怡人景色,心想真是美好的假日。
腦海浮現以前讀過小說裡的一句讚嘆:「啊,如此的日子裡的如此片刻。真的就是這種心情。」
城戶慢條斯理將酒杯拿離嘴邊,終於想起這是梶井基次郎寫的,遂無聲地輕拍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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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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