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23 (最終回)

2020/02/06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與律師城戶章良見面三天後,里枝對這陣子越來越把自己關在房裡看書的悠人說:「洗完澡過來一下,我有事跟你說。」
里枝先和小花一起洗澡,聽著小花既開心又難為情地說,她長出一顆小門牙了。
「太好了,我看。啊,真的耶。在你們班上,算是很早的吧?」
「對啊,我們班只有我和平野長了門牙。媽媽,我跟妳說喔,今天,我要叫平野的時候,叫錯了,叫成平爺爺,橋本老師笑得好大聲喔,還說『小花,笨笨』。」
小花最近很喜歡這句「小花,笨笨」,幾乎每天都在說。每當她一說,里枝就摸摸她的頭:「小花一點都不笨啊。」因此也發現,小花可能是希望她說這句話吧。
約莫半年前,小花的口頭禪是「小花,是這麼認為的喔」,最近已完全不說了。成長,不斷讓女兒有了變化,但想到一年前是怎樣的情況,自己的記憶也奇妙地模糊不清。小花確實長得像她的名字,如花朵般美麗可愛,孩子氣起來也和一般孩童難分軒輊。
儘管如此,里枝最感救贖的是小花的「笑口常開」。由於父親早逝,幼兒園也格外留意小花的開朗度,但無論哪位老師都說:「小花總是笑咪咪的,很有精神。」家長們也說,小花是班上最開朗的。里枝感到無比欣慰。
悠人洗完澡,大約十點鐘。這時小花當然睡了,外婆也就寢了,客廳只剩里枝一人。悠人穿著睡衣,想若無其事地走過里枝身邊。里枝趕忙出聲叫他:「悠人,我不是說有事要跟你說?我在等你耶。」
「……幹嘛?」
悠人一臉不耐。里枝見狀揣想,最近他可能認為這樣直率地表達情感比較好吧。畢竟處境艱難,若獨自悶在心裡,悶到難以紓解才爆發出來,反而令人擔憂。無論是青春期的叛逆,或離婚的丈夫,甚至是死去的丈夫,里枝都做好應戰的心理準備。
悠人從母親的表情似乎察覺到什麼,於是乖乖坐下。
「什麼事?」
「從前年一直在調查你爸爸的律師,三天前來家裡……終於全部查出來了,包括為什麼要換名字。」
悠人看向母親手邊蓋著的文件。里枝從剛才就無意識地捏著這些文件紙張的邊邊,一會兒將邊邊捲起來,一會兒又拉平。
「所以原本是誰?」
「我很猶豫,不知道要跟你說到什麼地步,所以想先問你一下。你想全部知道?還是現在還不想知道?」
悠人沉默了半晌,開口問:「爸爸做了壞事嗎?會被警察抓的那種?」
里枝搖搖頭。
「只有一點點。只是換了名字……」
「為什麼要換名字?」
「理由全部寫在這裡。律師幫我們整理的。」
「那我來看。」
「我覺得,該怎麼說呢……你會受到很大的打擊。我都還無法完全接受。」
「小遼死了,爸爸死了……沒有比這個打擊更大的了。」
悠人伸出手,接下城戶整理的資料,翻了一下確認份量,想不到意外的多。
「我拿去樓上看。」說完便起身回二樓房間。里枝聽著他踩木板樓梯上樓的腳步聲,揣想他的心情。
悠人已經變聲了,最近也長出稀疏的鬍子,不曉得從哪裡找出過世父親的電動刮鬍刀,有模有樣地刮起鬍子。之前做 DNA 鑑定時,這把電動刮鬍刀裡殘留的鬍子也派上了用場。
里枝看著兒子身體的成長,深感自己白髮越來越多也是理所當然。
儘管猶豫著要不要把城戶的調查結果讓悠人知道,但之前已跟他說了假名的事,後續情況也沒有避而不談的道理。
更何況,姑且不論其他十四歲的男孩,里枝認為還是別隱瞞悠人比較好。
最近她很留心,努力不要把兒子當小孩看。
畢竟在母子單親家庭這種環境裡,里枝生怕悠人會有「戀母情結」。進入青春期後,悠人似乎也在意同樣的事,最近有些難以拿捏與母親的距離,可能也是同樣的道理。
照理說,一直把兒子當小孩看是比較輕鬆的。若不把他當小孩看,就變成和一個成年男性住在一起,這在沒有父親的家庭會衍生多餘的芥蒂。
然而,里枝認為必須改變對悠人的態度,是因為察覺到兒子心裡有她不懂的部分。不是無法理解,而是她身為女人不懂的事。看到兒子不知不覺長成和自己相當不同的人,里枝驚喜之餘,也認為必須把他當作一個人來尊重。
當然,身為最接近他的年長者,該說的還是會說,只是不用訓誡的口氣,改成說明自己哪裡不滿。
里枝這種心思的轉變,起因於悠人開始熱愛文學。
她讀了悠人在古墳群公園告訴她的芥川龍之介〈淺草公園〉,陷入深思。內容像短片的劇本:招牌直接變成「三明治人」搞笑二人組,圓形郵筒變成透明的,看得見裡面的信……像是把不安的夢直接寫成「超現實」作品,平常不太看書的里枝讀得一頭霧水。可是裡面有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和一起來東京淺草的父親走散了,驚慌失措到處尋父,這個故事讓里枝心頭一驚。
少年最後「坐在石燈籠旁,雙手摀臉哭了起來」。但此時,在少年不知道的地方,那個先前剛走散時遇到的,誤以為是父親的男人;那個「戴口罩遮住嘴巴」、「露出惡意微笑」的男人,不知何時竟真的變成走散的父親。
里枝不懂這個故事的整體意涵。但少年哭泣時,她也忍不住哭了。並非單純覺得這個少年可憐,而是想到悠人讀到這一幕的心情,眼淚就滾了下來。尤其最近,悠人沒有再提起他的傷心難過,但事實可能並非如此。
最讓她驚訝的是,悠人讀這本書,是在她告訴悠人,他的父親並非「谷口大祐」之前。
難道只是湊巧?還是悠人自己早就感受到什麼?
悠人究竟以什麼心情讀這個故事呢?
「快啊,快啊,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里枝讀到這段唐突的文字時,倒抽了一口氣。而且悠人沒跟她說,這是和父親分離的故事,只提到少年與鬼百合的奇妙對話。儘管如此,他可能還是希望母親知道,他讀過這個故事吧。
里枝沒把握是否讀懂這部作品,但從悠人的移情心理,以迂迴的方式想和母親分享這樣的心境,里枝比以前更能瞭解兒子。至少,可以知道他的內涵深度。明明每天都見面,卻藉由一本書更接近兒子的內心,里枝感到不可思議。
以前,她就很佩服愛看書的人,偏偏很遺憾,不僅自己,前夫與亡夫也缺乏這種資質。換言之,悠人在不知不覺中,長成與父母不同的人。原因一定在於他的境遇吧。里枝覺得這件事,猶如從瓦礫間萌芽長出的花朵,十分美麗。
悠人在家人面前變得沉默寡言,但似乎不斷在筆記本上寫文章。里枝當然好奇他寫了什麼,卻也怕擅自偷看會傷到兒子,破壞了與兒子之間的信任,再難恢復,因此決心不碰他的筆記本。
但沒多久,里枝不用偷看就能看到悠人想表現的東西了。
去年秋天,他暑假作業交出的一首俳句,榮獲報社主辦的全國俳句比賽國中生首獎,受到表揚。
可是悠人連這個也瞞著沒說,是過了一陣子後,里枝看到獲獎紀念的獎牌掉在他房間的角落,才知道這件事。
這首俳句是這樣的。
夏日的蟬聲
究竟如何與蟬蛻
共鳴迴響呢
里枝無法評價這詩句的好壞,只是很難相信悠人竟寫出這種文字。後來悠人不情不願地把評審的評語拿給她看,裡面提到「賣弄令人討厭」的缺點,也有「早熟的才華」這種意想不到的讚辭。「獲獎致詞」附上悠人自己的說明。
我在古墳群公園的櫻樹上,看到一個蟬蛻。
樹上,很多蟬在鳴叫。

我側耳傾聽,想知道從這個蟬蛻飛出的蟬聲,是怎麼樣的聲音。然後想像,被留下的蟬蛻,是怎麼聽在土裡一起待了七年的自己內部的聲音。

靜靜看著蟬蛻背上的裂紋,覺得很像小提琴的音孔。整個蟬蛻,看起來像奏鳴的樂器。因此我想到了這首詩。
悠人沒提到弟弟的死,也沒提到父親的死。但里枝認為,那棵「櫻樹」就是丈夫選為「自己的樹」的那棵櫻樹吧。然而,這是去年夏天,他獨自造訪古墳群公園獲得的體驗?抑或只是幻想?里枝不得而知,可是想到兒子獨自站在那棵樹下,聽著蟬聲,凝望蟬蛻的身影,便淚流不止。里枝不知道這是不是「早熟的才華」,但第一次明白,文學已成為兒子的救贖。這是她絕對想不到也無法建議的,是悠人自己找出的克服人生困難的方法。
收到城戶的報告後,里枝終於明白,這一年多來失去名字的丈夫,原來叫做「原誠」,也有重新認識他的感覺。話雖如此,從那天他第一次來店裡到他過世為止,兩人一起累積了許多回憶,並不是把「原誠」這個專有名詞跟他放在一起就完結的了。
例如「大祐君」這個稱呼,後來里枝知道是錯的,因為這是別人的名字,也就不再碰這個稱呼,可是一時間也無法在心中改喚「誠君」。況且,得不到他的回應,她也無法確定這麼叫是否正確。
里枝一直認為他比自己大一歲,看了城戶的報告才知道,其實他比自己小兩歲,如今更能明白為何自己叫他的時候想加個「君」。
城戶走了以後,里枝久違地點開電腦裡的照片。他的照片,里枝已經很久不敢看了,如今細細凝望,覺得他似乎希望有一天能被叫回本名,不是「谷口大祐」,而是以原誠的身分,希望完整的自己能夠被愛。
里枝不知道小林謙吉這個人。因為是相當知名的案件,當時可能在新聞看過,但里枝沒有印象。如今看到此案的內容,悲慘到令人不忍卒睹,里枝要把城戶的報告給悠人看之前,很猶豫是否該把這部分拿掉。
殺人,這個與自己隔了十萬八千里的世界,竟在無意間成了自己家裡的問題,里枝頓時驚慌失措。谷口恭一確實暗示過,丈夫可能是凶惡的罪犯。若他知道其實是殺人犯的兒子,會怎麼看呢?不過丈夫本人並沒有犯任何罪。
里枝非常同情城戶報告裡寫的「原誠」這個人的處境。他可能想透過「谷口大祐」的不幸來傳達這件事吧,但里枝不懂為何要用這種方法。無論原因為何,他可能希望別人知道他心裡有很深的傷。縱使原因造假,受傷還是受傷,痛楚還是痛楚。只是用這種方法治療,應該會平添混亂。
「原誠」打拳擊時期的友人說,他深受遺傳上的不安折磨。里枝想到小花,又多了一個新的煩惱。
里枝並非因為小花也流著殺人犯的血而覺得恐怖。事實上,她並沒有那麼驚愕,只是擔心有一天小花知道這件事後會很苦惱。這一點,悠人就不同了,他和「原誠」沒有血緣關係。但若悠人也是與他血脈相連的小孩,里枝恐怕會更躊躇是否要給他看這份報告。
至於里枝自己,果然必須自問,若打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些事,是否依然會愛上他?
究竟,愛,需要過去嗎?
但若撇除冠冕堂皇的漂亮話,當時為了支撐自己與悠人的生活就已精疲力盡,或許沒有能力把他充滿苦惱的人生也承擔下來。
里枝找不到答案。只知道事實上,多虧了他的謊言,兩人才能相愛,生下小花這個孩子。
這次城戶前來報告,最激烈撼動她內心的,是事情大致說完後,城戶說的一段話:「我認為原誠先生與里枝小姐共度的三年九個月,是他人生第一次領略到幸福的時光。他在這段時光裡,真的很幸福吧。雖然只是短短的時間,我認為這是他人生的全部。」
城戶的這份報告,真是勞心勞力的大工程。里枝如今更感詫異,為何他願意為自己做到這種地步?況且,這種事只要寄電子郵件或打電話就能解決,他卻專程跑來。
但是,聽到城戶這番充滿激勵、強而有力的話語,里枝領悟到,他是為了當面向自己說這番話才特地跑來吧。但這又是為什麼呢?到頭來里枝還是一頭霧水,但決定不再揣測。
悠人已經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小時了,里枝心想差不多該上去看看了,就在此時,聽到二樓下來的腳步聲。
「我看完了。」
悠人說完,粗魯地將一疊文件遞給母親。
「不想再看了?」
「嗯。」
悠人依然面無表情站著,想要直接默默回房。
「悠人。」
「……」
「你不要緊吧?」
「我沒事啊。爸爸沒殺人不是嗎?」
「沒錯。」
「我覺得……爸爸,真可憐。」
「悠人很善良啊。」
「為什麼爸爸會對我那麼好……現在我知道了。」
「為什麼呢?」
「因為……他對我做的,就是渴望他父親對他做的。」
里枝看著兒子令人憐愛的表情,不禁眼眶發燙,緊抿雙唇。
「是啊……不過,不只這樣,還因為他真的很喜歡你。」
「媽……對不起。」
「為什麼要向我道歉?嗯?」
悠人站著低下頭,結果哭了起來。哭到打嗝,雙肩顫動,以手臂拭淚,拚命地想忍住。里枝也跟著哭了。遞手帕給他,他卻直接以手掌亂抹淚濕的臉,以哭得紅腫的眼睛看著母親說:「結果,這麼一來,姓氏怎麼辦?要改成『原』嗎?」
悠人努力想談實際的事。里枝面帶笑容對他說:「不能姓『原』吧。……改成『武本』不是很好嗎?」
悠人猛咳了一會兒,輕輕點頭。
「那爸爸的墓,怎麼辦?」
「怎麼辦呢……和小遼與外公,放進同一個墓吧?」
「這個好,這樣大家都不會寂寞。」
「悠人……」
「什麼事?」
「媽媽才要向你道歉,很多事瞞著你。」
悠人搖搖頭,做了一個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後,一臉認真地問:「要跟小花說嗎?」
「你覺得呢?」
「現在說她也聽不懂。」
「說的也是……」
「我們要好好保護小花。」
里枝強忍又要滾下的淚水,看著堅強兒子的雙眼,點點頭。覺得悠人真的長大了。
「難過的時候,你也要跟媽媽說唷。」
悠人輕輕點頭。
「媽媽也是喔……那,晚安。」
「嗯,晚安。明天見。」
看著兒子走出客廳的背影,里枝揣想他今晚要如何度過,心中萬分不捨。但現在只能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客廳只剩里枝後,她雙肘撐在餐桌上,低低垂著頭,闔上雙眼。
只聽得到壁鐘的滴答聲。
片刻後,她抬起臉,凝望櫥櫃上父親與小遼的遺照,再看向全家四人的合照。
他已經不在了。留下的兩個孩子也長得很大了。
靠著這份回憶與延續下來的東西,應該足以度過餘生吧。里枝如此想著,也覺得對自己而言,那三年九個月的時光是幸福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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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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