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22

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從羽田到宮崎約兩小時的飛行時間,城戶眺望窗外,獨自陷入沉思。
四月春意盎然的晴朗日子,想到宮崎一定更溫暖,心情也雀躍了起來。
窗外,水平視線的前方是無垠藍天。淡淡的白雲恍如纖細白紗蕾絲,覆蓋巨大地圖般的日本列島。城戶的座位靠北側窗戶,陽光不會過於刺眼,顯得清透明亮。
機身穩定,繫安全帶的號誌燈熄滅後,城戶稍稍壓下椅背,開始閱讀帶上機的奧維德《變形記》。所幸旁邊沒人坐,得以好好享受一人時光。城戶為了回答時隔兩年的功課,後來上網搜尋,在書店買了這本岩波文庫版的《變形記》。
納西瑟斯的神話,有幾個不同說法。網路上說,若想知道希臘羅馬神話故事,奧維德《變形記》是最詳盡也最易懂的,因此城戶挑了這本。但真的翻開一看,裡面充滿極其複雜的象徵世界,實在難以說明給颯太聽,城戶也深感困惑。
不過就自己享受閱讀的樂趣而言,他深深為這本書著迷。
據奧維德所描寫,納西瑟斯,是河神西非塞斯將「住在藍水的妖精里瑞歐普」,捲入「蜿蜒的水流」,「把她關在水中加以施暴」而生出來的小孩。城戶首度得知這個出生祕辛大吃一驚。但如此一來,納西瑟斯癡癡凝望著水的意義,可能就不僅是單純的自戀了。
水,正是他的父母,同時也是發生在父母之間的事件,而且是不該有的暴力。但若沒這個暴力,他也不會存在於這個世界。納西瑟斯想了解自己,就不能不正視自己的出生。無論如何,他不能將這個過去當作不存在,卻又無法觸摸它,無法回到那裡。
納西瑟斯的神話,當然是愛情故事。他深深地戀慕自己,為了這把「愛情之火」深受煎熬。可是還有一位住在山林,完全不同世界的仙女「愛可」也愛著他。
因為女神朱諾動的手腳,愛可「只能重複對方的話語」。
換言之,事情是這樣的。
納西瑟斯,只看到自己姿態的反射,於是只能愛自己。而愛可,只能迴響別人的聲音,無法讓心愛的人知道自己的存在。
關在自己世界的納西瑟斯,與自己被這個世界關在外面的愛可。這孤獨的兩人,在納西瑟斯死亡的瞬間,只能發出「啊!」的悲歎互相呼應,只能互道別離「再見」。
哀傷的納西瑟斯,最後是歡喜的吧?因為聽到映在水中的「空虛戀愛對象少年」,也發出了同樣的悲歎聲。但是,愛可呢?她那聲「啊!」的悲歎,還有道別離的「再見」,都與之前不同,不僅是心愛之人納西瑟斯的話語,同時也是她真正想說的話吧。
故事最後,納西瑟斯發現映在水中的是自己,不禁吶喊:「啊,要是能擺脫這個身體就好了!」城戶讀到這裡,想到的是原誠。如果這是可能的,納西瑟斯就能愛自己了。原誠如果也能擺脫他的身體,變成另一個人,就能愛別人,也能被這個人愛吧。但是,縱使變成另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到頭來他也希望能夠愛自己吧。愛那個原本就和原誠這個專有名詞一起開始存在於世界的自己。
朝南的窗戶射進的陽光,經過通道,耀眼地照在城戶臉上。不久機內服務的空服小姐遮住了這道光芒。城戶點了咖啡,拿掉塑膠杯蓋,嗅了嗅咖啡香,稍稍啜了一口,又望向窗外藍天,看著持續微幅震動的機翼,再度陷入沉思。
《變形記》如題收錄了所有希臘羅馬神話的變身故事,城戶讀完之後,還是無法回答颯太童稚的單純疑問,為什麼要變身呢?
太陽神可憐的兒子法伊頓,無法駕馭太陽神父親的金色燦然馬車,失控暴走差點把整個世界燒光,最後遭朱彼特的雷電擊斃。他的姊妹「太陽神的女兒們」悲歎弟弟之死,不斷慟哭,美麗的淚珠化成琥珀,形體化為樹木。
英雄阿克泰翁,只因湊巧看到森林女神黛安娜在沐浴,黛安娜便氣憤地將他變成雄鹿,阿克泰翁養的獵犬們不知這是主人,竟一擁而上將他啃食殆盡。
還有被邱比特之箭射中的阿波羅,熱烈追求拒絕愛情的達芙妮,最後達芙妮身心俱疲,怨恨自己的美麗,變身為月桂樹。
城戶不著邊際想著這些神話故事,思索的不僅是原誠,還有透過小見浦仲介交換戶籍的人們。他們也是極度悲傷,或被逼到走投無路,或是勉強硬撐,不得不變身為不同的自己吧。然後,有人因此被愛,得到幸福,也有人變得更潦倒落魄。
宮崎快到了,飛機下降高度後,東京起飛以來一路的晴朗,難以置信地陰霾起來,雨滴打上窗戶,形成好幾道細長水痕。
著陸後,當地是綿綿陰雨,還好氣溫不低。
城戶一如以往,在機場租了車,住進宮崎市的飯店,在飯店吃了午餐。
其實他和里枝約在明天見面。那份報告,只要附在電子郵件寄給里枝即可,但他想當面向里枝說明,此外也想再度造訪此地,替自己做一個了結。
今天下午,他約了另一個人見面,那就是原誠曾經就職的伊東林產的社長。
城戶只是想看看,原誠以前在什麼樣的地方工作。這次會面,城戶是拜託里枝介紹,起初伊東社長不知為何擺出防備心,捏造出看似合理的歪理,反而起人疑竇,於是城戶率直地說:「我對林業有興趣。」伊東似乎鬆了一口氣,答應帶他去山裡看看。
作業現場必須搭四輪傳動車才到得了,於是城戶與伊東約在清武町的宮崎市公所的分所碰頭,搭伊東的車上山。
城戶將租車停在停車場下車後,有個撐著黑傘、身材魁梧、理著五分頭、戴淺色墨鏡的男人出聲喚他。城戶遞出名片,打了招呼,再遞出東京帶來的點心禮盒,伊東極其惶恐地說:「啊,您實在太客氣了。」宛如從丹田發出的聲音,相當洪亮。
今天要去的那座山,車程約四十分鐘,雖然不是原誠過世的現場,但距離不遠,是個滿相似的地方。
途中,城戶簡單向伊東說明,說是受里枝委託處理「谷口大祐」的遺產時,對林業有了興趣,自己也有各式各樣的委託人,碰到從事冷門職業的人,都會想瞭解一下以增見識。伊東一臉似懂非懂,客氣地附和:「哦,這樣啊。」城戶在心中,已習慣稱里枝的丈夫為「原誠」,但在這裡的人們,現在還稱他「谷口大祐」。
伊東膚色黝黑,看起來有些兇,可是很愛說話,其實是個乾脆的老實人。他小聲放著 FM 收音機,為了讓城戶有所瞭解,大致談了一下林業現況。
伊東林產基本上是買國有林的砍伐權,以三個月砍伐五公頃的面積來算,可以一直伐木到兩年後。因為是靠補助金成立的事業,雖然進口木材很具競爭力,不過生質能源發電廠也已蓋好了,無論什麼木材都能賣,業績算是不差。
「你是律師,說不定會有興趣,像最近有些新加入的惡質業者會盜伐濫採喔,無法無天亂搞一通。」
「這樣啊。」
「山這種遺產,現在根本沒什麼人要繼承,所以權利者簡直倍數爆增,根本搞不清到底是誰的了。這種現象處處可見。於是缺德的業者就在這種山的旁邊買一小塊地,然後把周遭持有人不明的山林,全部砍伐拿走。」
「實在太過分。」
「其實你覺得很有趣吧?」城戶差點脫口而出,不由得笑了。
「這也是這一行的問題,無可奈何。我們為了查明那些年代久遠的山頭的持有人,還去看戶籍呢。不過權利者已分枝出去,真是一片混亂啊。」
「這樣啊。」
城戶思忖,他可能把「看登記簿」搞錯成「看戶籍」吧,但不敢出言糾正。他比較在意的是,原誠生前和伊東說了什麼事。
一路上,周圍的住宅越來越少,終於進入林木圍繞且沒鋪柏油的山路。
「這裡有點晃喔。剛才經過的那一帶民宅,大多是以前就經營林業的。」
「這樣啊。」
應該也不盡然是山區之故,雨勢倒是變大了,雨刷忙著刷來刷去。前方被樹林覆蓋,上方倒是開敞的,光線充分照進車內。低矮繁茂的雜木林,時而會搔過擋風玻璃,車身一搖晃,泥水的羽翼在車輪下驚慌振翅。臀部感受到的震動也像在冒險。
杉樹直挺挺地往上伸,雨霧迷濛,濕淋淋的窗外只能看見杉樹的根部。車子行駛在陡峭山路,現在因雨霧迷濛看不見,其實這些樹木的另一頭應該有清亮的天空吧。
轉了一個大彎後,視野遼闊起來,看得見遙遠的山下剛才走過的路。城戶這時也才意識到,已經來到很高的地方了。
「下雨也會工作嗎?」
「這點雨還是會做,不過下得太大,容易發生事故就不做了,或是提早收工。」
城戶倏然想起,原誠第二次去里枝的文具店,是個滂沱大雨的日子。那天可能是停工,或提早收工吧。
「啊,這種林場實在很糟糕,砍伐之後一片狼藉,搞得亂七八糟。我們就不會這樣放著不管,一定有始有終,整理得乾乾淨淨。哦,快到了喔。」
「天色暗了以後,這一帶的路很可怕吧。路面那麼狹窄,像剛才那樣有對向來車的話……」
「不過,這還算好的喔,有些林場更陡峭。我不買太難砍伐的林場,生怕發生意外,砍伐效率也很差,到頭來也賺不了什麼錢。」
「原來如此。」
沉默片刻後,伊東忽然開口:「谷口真的很倒楣,我現在也每天早上對著佛檀合十膜拜。我這個事業是從我父親那裡繼承來的,過去從未發生過重大意外。真的很痛苦……偏偏那個時候,是個難以拒絕的人拜託我的,條件很差的林場。」
「原來是這樣啊……林業這一行,職災很多吧。」
「是啊,多到根本是職災前段班,畢竟一百人就有一個。不只是伐木時危險,還會發生機器從懸崖掉下去。哦,還有,會碰到蛇或虎頭蜂。」
「啊,確實這些都很危險啊。」
「我祖父那一代,還有朝鮮人來做工呢。」
聽到這句始料未及的話,城戶霎時一臉驚愕。伊東沒有察覺到,但也沒再繼續往下說。
「谷口先生的事故是什麼狀況?」
「那時我不在現場……不過樹倒下的方向實在很難預測,再怎麼資深都有料不準的時候。尤其遇到彎曲的樹木時,說不定會卡住。我每天早上都千叮嚀萬交代,一定要小心謹慎不要發生意外災害,說到嘴巴都痠了……」
城戶輕輕點頭,靜待伊東心情平靜下來。因為他察覺到伊東語氣哽咽,可能淚眼汪汪,不敢隨便看他。
和「原誠」以本名相處過的拳擊館長也是如此。城戶再度感受到,與他來往過的人對他的死都非常傷心,沒有一個人說他壞話,而這個傷也會持續存在他們心中。
不久,看到前方停著車,也看到藍色塑膠帆布與堆積如山的木材。伊東說:「到了,就是這裡。」並神奇地把車停在對向來車勉強能通過的地方。
撐傘下車後,伊東說:「太往前很危險,請務必小心。我們從這裡走過去,沒問題吧?」
於是帶城戶到林場入口附近。
這裡是一塊砍伐後,為了讓卡車便於進出所開闢的地方,長長的橘色吊桿像起重機的機器,吊起一根根木材,然後修掉枝葉。城戶看見三個人影。再往裡面放眼望去,一片砍完樹光溜溜的平地,連接相當陡峭的斜坡。
「樹齡大概多少?」
「通常五十年就可以砍了。然後當建材蓋房子,又可以撐五十年。所以一棵樹,我通常以百年來算。在山裡五十年,和人類一起生活五十年。我也跟員工這麼說。」
「這樣啊,原來如此……」
「啊,就是這裡。請小心走。今天天氣不好,沒有人在砍伐,都在做他們的工作。林業現在也都機械化了,不分寒暑都可以做,體力上輕鬆很多,但砍伐還是最辛苦。」
「谷口先生也會操縱機器?」
「他很會喔。這一行,大概三年就能獨當一面。政府有確保林業就業者的『綠色雇用制度』,也補助培養人才的經費,谷口一年半就學會全部的工作了。他很認真,判斷力也很好。雖然身材偏瘦,但出乎意料的體力不錯。」
「他有做什麼運動嗎?」
「沒有,他好像對運動沒興趣,只是小時候練過劍道,其實我也有段數的,所以跟他說過改天來比試一下,不過他也是笑笑而已。」
伊東說得很懷念的樣子,城戶也微笑點頭。實際上,應該是谷口大祐年幼時練過劍道。城戶暗自驚訝,竟連這種事都沒改變,原誠把它當作自己的過去。
「他經常畫畫喔。午休的時候。畫得不太好就是。」
伊東笑了笑。
「他太太也給我看過。」
「哦,這樣啊。不過很有谷口的風格,是老實樸質的畫。那種東西,最能呈現出與生俱來的個性吧。」
「是啊……」
「啊,抱歉,我接個電話。喂?哪位?啊,您好,日前承蒙照顧了。是,是的……」
伊東拿著手機暫時離開,城戶獨自眺望濕淋淋的杉樹。
四下一片寂靜。豆大的雨滴打在傘上,也打在地面。在這雨聲中,城戶的呼吸聲相當清晰悅耳。
泛白朦朧的綠,淡淡映著穿過雲層透出的光。山巒層層疊疊,模糊相連。
今天恐怕一直都是這種天氣吧。
城戶陷入想像,原誠在這裡,每天握著電鋸都在想些什麼呢?
他是否也意識到,剛才伊東說的,一棵杉樹成長要五十年的時間,接下來還有另一個五十年。種植這棵樹的是幾代前的人;又會是幾代後的誰,砍伐他種下的樹呢?
在這樣的時間裡,他是如何回想自己出生到現在的時間呢?不,佔據他心思的可能只有早點做完工作,回家看里枝和兩個小孩吧。做了一天粗活,雖然精疲力盡躺在床上,一邊哄著身旁兩個小孩睡覺,倒也由衷感到自己現在很幸福吧。因為過去的不幸遭遇非比尋常,這種幸福感會更強烈吧。
城戶感到一陣恍惚,猶如完全迷失了自己。閉上雙眼,時間悄悄地停止,他在雨中垂著頭,一直默默等候。
究竟這樣站了多久呢?
城戶再度睜開雙眼時,看到遠處有個作業員,淋著雨走在林場。霎時,他誤以為這是原誠。
城戶思忖,倘若原誠真的在這裡,該對他說什麼呢?
自殺過兩次,他還是想重新活下去吧。城戶想表達對此事是這樣理解。
「我一直在找你喔,很擔心……」
眼前浮現了他赫然駐足看向這裡,綻露笑容。以往只追著他的背影,只看見他的側臉,這次感覺首度與他正面相對。
城戶從未想過如此神奇,自己竟然這麼想見這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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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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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戶見了谷口大祐,聽他說與城戶交換戶籍的事之後,寫好了中斷了一陣子要給里枝的報告。關於原誠,他還有想知道的事,但無論如何,有必要先終結這長達一年三個月的調查。
與「曾根崎義彥」約在下午一點,城戶看到一名男子坐在那裡,穿著不搭嘎的刺繡外套,頭戴灰色毛線帽。 男子抬頭看向城戶。城戶倒抽了一口氣,和初次在Skype聽到那個聲音的感覺一樣,心臟狂跳。雖然老了些,但錯不了,那是谷口大祐。
城戶與美涼聯繫後,決定搭新幹線「希望號」前往名古屋,座位選在鄰座。 美涼在東京上車,看到城戶在新橫濱上車進入指定席車廂,露出笑容輕輕揮手迎接他。
去年,美涼與谷口恭一以「谷口大祐」名字申請的臉書帳號,發現有個既沒放照片也幾乎沒發文的帳號「Yoichi Furusawa」傳來一則訊息,而且是一篇「警告文」...
城戶幫颯太洗完澡後,將颯太交給妻子,自己在廚房清洗碗筷。之後城戶躺在沙發上聽「自由鳥.蜜雪兒」的歌,恍惚地憶起大學時代玩樂團彈貝斯的事,茫然地想著自己如果彈得像中北一樣好,現在可能也會持續玩樂團,一定能成為人生美好的調劑。就這樣想著想著,不知不覺...
城戶會知道小見浦憲男這個人,是那起發生於二○○七年,東京都足立區一名五十五歲的男子,與另一名六十七歲男子交換戶籍的案子。小見浦還仲介了為數可觀的交易,而這些顧客裡,也有人不喜歡自己換到的戶籍,連換了好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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