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無笑暈暈乎乎的回到酒窖,手裡拿著一根鴨腿都忘了吃,另一邊夢雲潭也才剛鬧騰完睡下,浣紗顯得相當疲累,小酒喝了一口酒,就知道不好,幸而這王府是人氣鼎盛之地,一般小妖不得容身,否則夢雲潭不舒服時散射出的靈力,可就不知要滅掉多少無辜小妖精了!
「可惜了這些酒,雖還能入喉,但精魄算是毀了;阿笑你少喝點,喝多是要病的。」小酒對著成山的陳酒惋惜地咕噥著。
言無笑現在根本吃不下喝不下也聽不進去任何人的話,妖說的也一樣,他現在最煩的是該不該再去找郡主、該不該繼續找羽衣……還幫不幫小酒管這政變案?
冤孽!言無笑明白此事嚴重,他扛不起。
「嘿!我說……」浣紗忍不住了,揉著腰勉強說:「夢雲潭鬧得這麼厲害,那羽衣怎麼撐得住?」
此言一出,小酒和言無笑恍如大夢初醒一般。
「浣紗,妳想想為什麼夢雲潭鬧得這麼厲害,妳卻能跟她處在同一間密室而毫髮無傷?」言無笑道。
「因為在商鎮上,阿笑以血救我,與我締結了約……」浣紗也終於想通:「這約一成,我分到了阿笑身上一半的能量,我抵擋夢雲潭的靈力是借助於阿笑!」
「對!人的能量才能與夢雲潭無心散射的能量抗衡,羽衣既是被留在府中,那麼,意思根本就指向……郡主和羽衣……」
「我不認為她們有值得締結任何約定的情感。」小酒搖頭道:「那羽衣是一件明器,公侯以上用之,它怎麼看得上一個黃毛丫頭?」
「明翎……明翎……」沉睡的夢雲潭夢囈中吐出了這個名字。
「叫明翎是嗎?」言無笑眉一挑,彷彿聽見了希望。
「你該不會打算要招魂吧?」小酒看著自己忙活得不亦樂乎的言無笑,突然會意過來。
「死馬當活馬醫囉!」言無笑削好了樹枝,試試酒杯倒扣過來做成的鈴,反覆檢查著工具。
「阿笑,你已經很久不搞這個了。」浣紗歪著頭,問。
「就說了死馬當活馬醫啊!總之目的就是叫明翎出來,我有個不太妙的預感,怕它成真。」雖說言無笑很久沒耍弄這些術士的把戲,但還不算生疏,直到寫符這一步,才真讓他遲疑了。
「怎麼?」夢雲潭問。
「他在想:為何要寫符?」浣紗輕笑兩聲,把言無笑手上的朱筆和黃紙抽走:「阿笑,你早就不是術士了!放了那些東西吧!」
言無笑起先錯愕,接著卻也跟著笑了起來。
「你們是怎麼了?」這回換夢雲潭歪著頭問。
「算了。」言無笑把那些東西都扔進角落裡:「想別的方法吧!招魂顯然也沒用!妖沒有魂魄,肯定是招不到的。」
「那浣紗繼續跟著郡主,就不相信她不出來!至於阿笑,還是別去得好。」小酒開了一罈酒的泥封。
「為什麼我別去?」言無笑拿出了包袱裡的幾樣下酒菜。
「造孽啊你!」小酒幸災樂禍地看了他一眼。
就只這一夜,他們算遲了一步,等夢雲潭回過神,叫醒醉倒的小酒與言無笑時,鮮腥的血氣已經瀰漫了整個王府。
言無笑奔跑著穿過王府雕梁畫棟的迴廊;人一旦心急,連三五步也覺像天涯海角那般遙遠。
血腥味是從郡主房中傳出,言無笑行經任何地方也顧不得是否被人看見,但一路所經,卻見守衛侍女各個倒地不醒人事,言無笑心中不安更加擴大,當下真有披上羽衣飛馳而去的念頭。
當言無笑一腳踹開郡主房門之後,眼前瘋狂應驗了他的預感,慘絕已無法形容……
千盼萬盼的明翎出現了,羽衣就掛在郡主的衣架上,輕盈而潔白,無疵無瑕;明翎蹲在地上渾身血紅,濕黏的雙手抓著肉塊往口中送,委落於地的是涼冷的鮮血伴以芫蘭郡主殘破的屍身,散髮的頭顱正對著門扉,仍然稚嫩的臉龐被鏽紅染污,張著大眼望著前方卻失盡光采。
浣紗第一次看見吃人的妖,在言無笑背後躲著直乾嘔,小酒和夢雲潭已司空見慣,出手扶住浣紗和言無笑。
明翎吞下了一塊肉,抬起頭來對著言無笑淺淺笑著。
「浣紗別怕,」小酒抬高了下巴,瞪了回去:「鬧飢荒的時候,人也吃人,妖吃人倒不是什麼新鮮事。」
「妳吃了妳的契約主,有什麼好處?」夢雲潭進前一步,看看那件羽衣。
雖然是件公侯的明器,但年代還不如甲臣悠久,尤其在墳裡沾過屍氣,靈也早染汙濁;夢雲潭想,這羽衣不把言無笑和浣紗看在眼裡便罷,這連甲臣和夢雲潭也有忽視的勇氣,絕不只是驕縱自大便可解釋。
「吾要取代她,進皇宮。」明翎繼續吃著:「既然她不想去,就讓給吾吧!」
「為了進皇宮?」小酒臉色凝重了起來。
明翎舉起手上滴血的肉塊在眼前晃著:「妳不能了解,在那金碧輝煌的地方被送進棺槨裡,從此不見天日的感覺。」說完,明翎又將那塊肉塞進嘴裡。
吃完後,她便能化身為她的契約主,再也無人懷疑她是個妖,從此千萬雙眼睛,都認她是下郡王唯一的女兒芫蘭郡主。
「我要回皇宮去,從此在陽光下生存,那才是我本該存在的地方,任何人再也不能左右我的去處、不能將我私藏囚禁。」
小酒冷冷地開口:「妳可知道,進了宮,就是進了全天下最大的囚籠,那裡沒有妳渴望的自由。」
「妳以為只有妳進過廟堂嗎?我,是征鹿寶衣,皇帝賜給凱旋將軍的功勳!不是墳土裡的陪葬!」明翎目光凌厲,吼了起來。
小酒和夢雲潭同時一驚,先前全沒看出明翎是何等來歷,如今一聽更為震驚,想是下葬年久,沾染了過多陰屍之氣所致。
「不日之後,我就要如願進宮去,我千方百計接近芫蘭,就為此事。你們別再來打擾我了。」明翎略顯疲憊地,又低下頭去繼續吃著未完的血肉。
「慢!」言無笑蹲下身看著明翎:「妳進宮去,難道繼續吃人?還有,當今皇家貴冑都好術道,難保某天,皇宮的術士揪妳現身……」
「我倒問你,你這個已被除籍的術士,有把那些老鬼放在眼裡嗎?」明翎嗤笑了一聲:「那些騙吃無賴耍耍猴戲還可以,其它別說是妖,連對上你這種學藝不精的小子都不行,你說他們看得出來我是衣還是褲嗎?我勸你,不做術士了就別管妖鬼之事,你愛往山河湖海遊玩就去,看好你的鮫綃免得她被吃。」
言無笑愕然,明翎決絕的語氣中沒留下任何妥協空間,在古墓裡累積的怨恨已無法撼動,她這一進宮去,不知又會引發怎麼樣的變故。
他與小酒滯留王府,為的是小酒想阻止一場政變,阻止一次可能被引發的戰亂,但奈何人算妖算都不如天算,變數至此,恐怕人力盡竟也無可挽回了。
明翎把芫蘭郡主吃得只剩一顆頭顱,便將頭顱捧在懷中:「我雖力不及甲臣,但我無悔,即便是真正的媧皇娘娘來一掌將我拍散,我也非進宮不可;我知道你們接近芫蘭是為政變之故,但我卻要跟你們說,這政變已成定局,幾個王侯將軍早已聯盟,接著又有一場大旱要來,屆時赤地千里、餓莩滿地,一場王權爭鬥是天時地利人和都到齊了。」
「妳說那些跟下郡王合盟的王侯,都有誰?」小酒此刻清冷銳利的神情,從前未曾被人見過。
明翎靜默了片刻,仍是冷笑著:「妳可以去找燕儀王,他是當朝天子的叔父,他的院囿滿是佳禽珍獸、釀了滿窖的凱旋酒,妻妾成群、僕婢千萬,妳若能為他盜得明月光彩,或可阻止他引動此番政變。」
小酒看不出明翎有嬉笑作假的端倪,也不再多說,招了夢雲潭、言無笑,離開了郡主的房間。
辛卯年桐月初日,下郡王郡主芫蘭入宮,太子大婚,封誥明郡王妃。
皇家迎婚,街道肅清,言無笑躲在屋簷瓦群中目送了郡主的車輦,羽衣明翎扮作了夭折的芫蘭,取而代之,完成芫蘭今生的大事。
她本是一件極普通的披衣,某朝某帝賞賜給他的功臣,後因亡者不捨而變其為陪葬明器,更不知何時術士、民間流傳起羽衣傳說,一時揚沸,竟也到了皇家;既想成仙拋脫塵俗,又眷戀權位富貴,天人羽衣漸次成了人心扭曲妄想的寄託。
芫蘭郡主自幼被保護得甚為周到,思想極其單純,不懂在外行動自由的平頭百姓負擔了多少勞苦,因此明翎輕易便能引動她的慾望,她對自由不可遏止的期盼最終也讓她付上了代價,像流逝的時光無法挽回。
「阿笑,雖然芫蘭郡主被寵得飛揚跋扈不討人喜愛,但沒來得及救她,也甚為遺憾。不過,也可見無論富貴貧賤,都有付出性命也求之不得的事物呢!」離開下郡的路上,浣紗有一搭沒一搭的跟言無笑閒聊著。
言無笑皺著眉眼點點頭:「嚴格說來,這次我們都像局外人,就算來得及也沒有插手的餘地,她是郡主,除非死,否則一輩子也離不開王府宮闈,救不救她性命,我也不能判斷哪一種對她好。」
他們往山野深林前進,要去尋覓一處停泊的棲身地。
言無笑接受了小酒的建議,趁著兵未慌馬未亂,先找個清淨的山頭躲幾年,天災人禍將至,保命是最為要緊。
「指不定,你哪天還可救得逃難上山的人群,你可以和浣紗過你理想中與世無爭的安樂生活。」小酒說的,亦是言無笑最初的盼望。
難得一見,小酒揹著夢雲潭繼續行路。
「小酒、小酒……妳說我怎麼那麼暈呢?」夢雲潭像隻瀕死的小鹿趴在小酒背上。
「因為行邪的術士越來越多了嘛!夢夢,就跟芫蘭郡主生日那天,下郡王大宴眾家術士一樣。夢夢妳不要吐在我身上喔!」
「妳就不能不去嗎?妳那麼討厭術士……」
「這不一樣。」
「有何不同?」
「夢夢,我啊,名為『甲臣』。」小酒的聲音,像從遠古飄來的鐘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