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營地往合歡西峰,一條起伏綿延很長很美的路線,但沒水源。那次出乎意料的大晴天把大夥兒曬到頭昏,帶不夠行進水只能硬撐。傍晚起了霧,隊伍走得比預計慢,墊後的我時不時得停下腳步,看著前方一個個身影向東爬坡。突然眼前明亮起來,原來夕陽穿過環繞我們的霧氣,光線四散成迷幻的橘黃色,均勻點亮每一吋表面。路徑上的碎石片、籟蕭的紙質花瓣,夥伴疲乏的腳步。那個片刻,世界沒有陰影沒有黑暗,所有事物都明亮清晰毫無隱晦。
在北峰上看了星星,終於摸黑回到營地。晚餐吃得差不多後,我問了第一次上山的新手L心得,聊起其他人為什麼還會爬第二次山。十年老友J突然認真地說:「可能是有點M吧。」看愛面子的J第一次這麼坦然的自白,我好生驚嚇,只差當下沒有笑出來。
大家第一次爬高山,好像的確都不是非常美好的記憶。大學時爬山,老骨頭說欸有個什麼活動你要不要去,夥伴們面面相覷聳聳肩,就一起被帶上山了。在山上痛苦的記憶比快樂多,但下一次還是傻傻又被帶上山。一起又被帶上山的那幾個,後來就成了爬山的夥伴。
大學畢業後,這些人平時難得見到面,一年只有上山的這幾天能好好聊一場。往往從上山的包車上開始更新近況,背包上肩後繼續聊,遇到上坡後終於只聽得到彼此的喘息了,但等到攀上了峰、過了地形,話題又突然被拾起,像沒中斷過。研究所時輪流發現學術界的黑暗扭曲,幾年後F終於撐過去,找到喜歡又能發揮的工作。S放棄學術界,衝進職場戰地訓練。不同行業裡充斥各種外行人想不到的潛規則和八卦,但沒關係,路很長,夠我們慢慢解釋和聆聽。
或是類似領域的朋友C,儘管一起念書受訓,出社會後卻難得互通消息。有一年,我們在奇萊山區,在玉山圓柏樹叢和大石塊間穿梭,一邊小心翼翼彎身避免背包上的裝備撞上橫亙的樹杈,一邊講著城市裡漲幅驚人的房價。下一次聊天,是一年後在瓦拉米古道上,休息等待的空檔,有人從路邊發現陳舊玻璃酒瓶,研究著瓶裡土色混濁內容物,我們在另一頭,背靠著山壁,討論出國念書的可能和想像。在那時那地說出法國兩個字,怎麼樣都有種格格不入的羞赧。再過一年,房子還是買不起,我倒是到一個廣大扁平的國度,方圓四百公里內沒有山。
下山的路常走到大家都累壞。在包車上睡翻,睡眼惺忪地發現已到達車站,跳下車時肌肉痠痛永遠出奇地劇烈,一邊哀號一邊扛起背包鞋子,匆匆刷卡買票衝上高鐵,奔往自己的城市,還沒恢復神智就已和夥伴再度告別。沒辦法再像以前回到同一個捷運站,回家下背包、洗個澡後,晚上還能再出來一起吃慶功宴火鍋。
回到自己的人生裡,繼續前往只有自己知道方向的那座山。但心裡記得還有這些人,樂觀的、認真的、搞笑的,願意下次一起上山,再好好聊上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