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學校曾辦過一場演講,講者講他高中時逃學到淡水的經歷。那時候覺得自己真沒骨氣,就快畢業了但根本沒機會逃學。長大後沒機會逃學了,就算要逃也不會去什麼淡水。
有段時間常常在中橫公路上打轉,從武嶺往東一路到太魯閣八十幾公里。某次搭車經過著名的峽谷,視線隨著被峽谷擠壓的立霧溪起伏,突然瞥見一個橫亙水流的異常形態,綠得深沉像溪畔植被的延伸,但跨越溪流兩側的完美弧型又顯非天然,像吊橋。吊橋怎麼這麼細?重新在腦中評估距離調節比例尺後,吊橋怎麼這麼長?好想走上去!可以上去嗎?
它叫錐麓吊橋,需要申請才能進入,那條路線叫做錐麓古道。從此錐麓兩個字在心裡成為一條深綠色的弧線,繫住藏在樹林裡的想望。
幾年後進入跟診報告報告跟診的實習人生,終於熬過年度大報告,我跳上逃亡花蓮的火車。直到出門前都還沒收到入園申請的結果,但管他的,打包雨衣就對了。
錐麓古道全長十公里,是合歡越嶺古道的一部分。必須從慈母橋進入,往東行,最後才過錐麓吊橋從燕子口出來。一早搭上往天祥的客運,近八點時抵達了慈母橋,開始走上大石頭組成的山徑,半小時後通過隧道。才走一公里就開始下雨。年少無知自以為快乾褲無妨,沒帶雨褲的下場就是褲子連著護膝一起溼透。遇上了三位大哥大姊,年紀比我爸媽還大,是每個月都會來走一趟的在地人。他們說從沒遇到雨下這麼大過。
2012年五月/錐麓古道上的隧道/請原諒壞天氣下的拍照品質...
我跟在他們後頭,邊走邊偶爾閒聊幾句。在一次滑倒後,大哥折了根樹枝給我做登山杖。再走一走,大哥把他的登山杖跟我手上的樹枝交換,要我走到他們前面。默默地就融入了別人的隊伍。
近中午時到了斷崖駐在所,在岩壁下躲雨午餐,用少少的蘋果換到好吃的鳳梨。終於走上大家嚮往的斷崖路段時,其實只見得一片白茫茫。什麼都看不見,反而沒機會覺得怕,台八線上往來車聲聽起來好近好清晰,錯覺就在耳邊。的確那台車與我之間真的除了空氣與水沒別的阻礙了,只不過大概距離七百公尺吧。
這段路經過日本人靠強徵原住民用炸藥開拓,其實平坦寬廣,一個人完全可以放鬆地步行通過,不需要小心翼翼地踩踏腳點或控制重心平衡。反倒是通過斷崖後有三公里的陡下坡,走到膝蓋痛。但雨終於停了,大哥說平常都是下山時才開始下雨的。大哥大姐原本準備要在山上煮咖啡雞酒的,但雨下太大連野餐都難,只想趕緊離開。平時走一天的行程,這次六小時就走出來了。
終於我從多年前遙望的那一側踏上錐麓吊橋。從日治時代的山林走上吊橋,跨過橋後,回到了1986年後重新管理的國家公園。出口有個木門,用數字密碼鎖鎖著擋住遊客,每天時間到才有人開門駐守檢查。那次我們太早出來了,只能直接翻過木門。還不懂攀爬的我帶著崇敬的眼神看著大哥大姐們靈活翻牆,硬著頭皮笨拙地學他們翻過去。
腳底腳趾都起了水泡、全身濕透、沒看到斷崖風景、沒有帥氣佇立崖頂遙望的假掰照片,我只留下落湯雞的蠢樣。但搭便車回到了青年旅館,洗熱水澡,有青旅老闆貼心幫忙買的透氣膠帶照顧腳上的傷口,給留守的朋友繼續傳簡訊。我成功逃亡了,活著、遇到善良的人、自由。只是腳痛得不想多走。
幾年後古道上發生崩塌,從此只能從燕子口原路進出,單程剩3.1公里。路徑變短,原本的陡下變成先陡上再陡下,大家都不得不在斷崖路段交錯擦肩,時而得停下來等別人佇立崖頂遙望。我再次在斷崖駐在所吃午餐,天氣晴朗,但封鎖線後遊客禁止踏上的路徑在陰濕樹林裡越來越不清晰。現今的錐麓吊橋06年才完工,這一段路在08年六月才重新開放*,到15年又改為現在的開放型態。山一直都在,路卻不會總是康莊。下一次逃亡的路說不定還不存在這個宇宙。
舊照片裡我卻又看見了吊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