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觀後感｜陽光普照

追著許光漢的腳步而來，據說這部戲讓他獲得大導演李安的嘉許，
認為具備未來台灣小生接班人的樣子；
此片也榮獲第56屆金馬獎入圍11項提名，拿下最佳影片、導演、男主角、男配角、剪輯，與觀眾票選獎等6項殊榮。

搜尋片名時從維基百科看到這些，確實是挺好奇究竟多精彩～
但別被這張海報給騙了，看起來溫馨平常的一家人，
可能會以為是一段講述家庭溫暖的故事，
電影所傳達的事情可是一點也不陽光。

片長共兩個半小時，但隨著劇情又笑又哭，
竟也不知不覺到了尾聲，直到林生祥的《遠行》隨著字幕響起，
甚至到了最後的再會二個大字出現，
都還沈浸在濃重哀愁的情緒中，久久不能自己。

陳家就像是你我身旁所有市井小民所處的家庭，
有寡言不擅與子女相處的父親，有隱忍堅毅諸事淡定處理的母親，
以及一對存在不公平待遇的兄弟，成員之間各種情緒紛雜、暗潮洶湧，
卻勉強維持表面上的和平，直到一切被阿和與菜頭的砍人事件切開破口，
斷裂的不只霸凌阿和的黑輪那隻手臂，更是陳家如履薄冰的表面和諧，
所有暗藏的情緒始能傾巢而出。

看著這一家子人的互動，有種說不上的親切感、亦有哀傷，
豈不就是華人社會傳統家庭的一貫面貌嗎？
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分工在陳父陳母身上展露無遺，
父親自認一生努力工作為了養家餬口，
故所有家庭對內的溝通，包括對孩子的關心教養全然傾軋至母親角色身上，
是而在砍人事件發生後，陳父不願上法院面對訴訟、即使去了也對法官氣憤直言希望將阿和關到死，
其實是傳統父親常表現出的，一種不知還能如何教養孩子、無可奈何的失措。

於是，他放棄了從小到大表現都令他失望的阿和，
轉而將希望放到方方面面都較優秀的阿豪身上，
希望他能夠秉持「把握時間、掌握方向」這手札上宛若父親叮嚀的箴言，
考取第一志願的醫學院，光耀門楣，
殊不知阿豪心中也有著難以言說的陰暗面。

片頭的補習班場景令人心驚！
唯有經歷過的人方能體會在人群中迷失的焦慮與心慌。

陳家所發生的事一樁接著一樁，可說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每件事情都讓這個家如暴風雨中的船隻，飄零無依，措手不及；
惟有陳母一件一件捱著，壓抑驚慌與悲傷，該怎麼處置便怎麼吧，
一如她在酒店工作多年，必然見過人間百態，心知再如何也只能認命。

從阿和被關進輔育院、意外得知小玉懷孕、阿豪跳樓自殺…
若說陳母的淡然與堅強面對呈現的是家庭角色中的為母則強，
那麼擅於體貼覺察他人情緒的阿豪，就像是這個家的隱性母親，
好幾個場景表現出他細膩的一面，
像是回家發現母親對水壺鳴笛聲充耳不聞肯定是有心事，所以答應帶小玉去產檢；
知道小玉心繫阿和，主動詢問要不要去探視；
對話中可推知阿和出事後阿豪從未去會面，或許是出自對弟弟的愧疚與體貼，
不想要這個節骨眼上，兩人之間的不公平待遇又再刺激到阿和；
對於父親每年都給一樣的手札與期許，心中充滿壓力卻只是將每本手札默默地收著，直到最後才在整理時被阿和發現。

「What do you dream of?」
這一幕無言地道出父子兩人心中迷思。

阿豪就像慈愛包容的母親一樣，承接著所有人的情緒，給予溫暖的回應，
卻忽略壓抑著自己的，直至生命隕落。
如郭曉真向陳母說的「他對人很好，有時候會覺得，他好像把所有的好都給別人，忘了留一點給自己。」
這段太有共鳴，而我們身邊又有多少個阿豪呢？想到這裡不禁淚目。

認識了曉真，阿豪才有機會偷偷地釋放自己些許秘密，
從他說明司馬光《訓儉示康》其實另有故事這一段，
看得出他試探性的想拋出自己真實想法，可惜當時曉真還不知道故事背後的隱喻，其實司馬光就是阿豪自己。

司馬光的畫風陰暗卻很有警世意味。

我很喜歡這一段許光漢演出神態，看似講述他人故事的神情，
道出的其實是最赤裸的心事，不知那隱晦的落寞眼神早已洩漏。

曉真是喜歡他的，但他們之間並未如同彼此和諧愉快的對話有個好結果，
這令我相當感傷，卻深深共感阿豪的選擇。
我認為，曉真的傾聽雖然讓他擁有短暫抒發的機會，
然而動物園一遊，當曉真牽起他的手，可能瞬間提醒了阿豪，
曉真對彼此關係的想望，也是另一股將壓在他身上、充滿重量的期待，
他還能接住多少人的呢？
很多時候，只是那麼一刻的糾結，生命的方向竟截然不同。

被牽起手的阿豪，不同於曉真的欣喜，只有出神。

於是他留給曉真的簡訊，成了他對於這所有一切不可抗的，最後一句嘆息。
「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不論緯度高低，每個地方一整年中白天與黑暗的時間都各占一半。前幾天我們去了動物園，那天太陽很大，曬得所有動物都受不了，它們都設法找一個陰影躲起來，我有一種說不清楚模糊的感受，我也好希望跟這些動物一樣，有一些陰影可以躲起來，但是我環顧四周，不只是這些動物有陰影可以躲，包括你、我弟、甚至是司馬光，都可以找到一個有陰影的角落；可是我沒有，我沒有水缸，沒有暗處，只有陽光，24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

這背影，看了好難過好難過。

其實與阿和的最後一面，似乎見到阿豪隱忍的怒氣，
我想他是羨慕弟弟的，可以藉由被關躲避所有灼人陽光。

如阿豪所言，所有人對他的期望、和那份總攬在身上的承擔，
就像從不間斷的陽光，炙熱難耐，難以生存。
有意思的是，這樣的比喻用在阿和身上也是成立的，
他們兄弟倆身為主角的故事交錯並進，
一個在前、一個在後，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不只阿豪對陽光普照感到痛苦，
對阿和來說，他的人生也存在著兩顆大太陽，分別是哥哥和菜頭，
一個從小到大照得他無處可逃，一個糾纏不休逼得他不得不逃。
片中唯二太陽被遮蔽的鏡頭，也是在這兩人死亡之前，
尤其阿豪墜樓後，全黑的畫面隱喻著就此失去太陽光芒，特別有感。

阿和心中有許多無處可發的憤怒，從他進輔育院後反擊室友時的戾氣可見。

從小就被拿來比較、嫌棄，對哥哥的情感從來都是複雜的，如他對輔導員說的，
別人總說他很爛、很不好；哥哥卻什麼都好，功課好、長得好，
好到連考上的醫學系只因不是第一志願就重考，好到讓他愈來愈討厭哥哥。
甚至哥哥這輩子唯一做錯的一件事，就是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
他真的很厲害。
這段話看似平靜，卻帶有深沈的憤恨與怨懟，
那麼優秀的哥哥就連結束生命，都一樣讓阿和束手無策。

菜頭兩肋插刀的義氣，甚至出輔育院後的一頭金髮，
對阿和而言是另一道刺眼的陽光。
電影始於兩人風雨中一時意氣用事衝到火鍋店砍了黑輪，
（黑輪也真是夠衰的，斷肢不偏不倚就掉進鍋裡，連想接回手臂都無法）
然後是法庭上阿和矢口否認唆使菜頭，
菜頭帶著被好友背叛的怨恨關了進去。
因為前面有這些鋪墊，當菜頭出來後再次找上阿和，
觀者很自然地能感受到來自菜頭的那股強烈壓迫感，
和陳父一樣，深怕菜頭會對阿和造成什麼威脅，逼迫他去做不法勾當。

必須說劉冠廷在這部戲裡發揮得極佳，
菜頭的神色很真實，尤其是與陳父對話的那一段戲，
語氣上輕鬆親切卻綿裡藏針，一字一句讓陳父難堪，
那嘴角在笑 眼神卻帶著嘲諷的陰狠，使人不敢直視。

我認為菜頭並不真的想威脅阿和，他只是不甘心，
他說過從不後悔為了義氣相挺替阿和去砍人，
沒想到卻因為陳父不願賠償，讓菜頭年事已高的阿嬤被趕到老人院，
一家子落得流離失所的結局；
而阿和幾年間竟有了老婆小孩，也找到安穩工作，全然展開新生活，
卻始終沒有來看他，這個為了挺他而扛下刑責的朋友，完全被拋棄了。

如此的不甘心，使他對阿和步步進逼，
成了阿和口中所說「一個一直找他麻煩的人」，只想徹底擺脫。

片頭法庭的那段戲，令人唏噓卻常見於青少年日常生活，
邀友人逞凶鬥狠乃常事，出了事時才喊道我又沒有要求你這麼做，
淚流滿面求原諒的比比皆是。
於是，懊悔及怯懦足以摧毀一段友情，以及對人的信任，
而我們的社會底層，甚至還有無數個菜頭是不為人知的。

雖然觀影過程中我也忐忑著，不知菜頭會使出什麼招數報復，
可也會想，要是阿和曾去關心過菜頭，結局會否完全不同？

其實整部戲最可憐的也是菜頭了，因為想到菸味留車上會害阿和被老闆念，
才走到車旁抽菸，這才讓陳父有了機會開車撞他，進而殺了他。
當阿和不明所以被告知菜頭已死，被趕下車又突獲大筆贓款的他最後在橋上奔跑，
像是重獲新生般，終究菜頭這顆大太陽換了形式為他照耀前路，
那滿是陽光的畫面無限地諷刺。

劇名A Sun，諧音“A Son”，恰如多年來每當學員問起陳父有幾個小孩，
他始終回答一個。
無能為力送走大兒子的他，結局憑藉己力守護住剩下的，唯一的小兒子。
阿豪的犧牲總算為弟弟帶來真正和煦的陽光，讓他修復與父親的關係。

這段轉折的戲設計得很巧妙， 也很感人，
他在夢中貼心地來看看父親，並「提醒」他不能再作陪了，
因為他要回去了，兩人的方向並不一樣。
夢醒的陳父回到巷弄附近尋思，無意中見到在超商兼職的阿和，
兩人才有機會坦誠相見，父親也才感受到小兒子的成長與轉變。

陳父陳母最後在山頂上的對話，將所有飽滿情緒堆疊到最高點然後宣洩，
是以我們能看到始終淡定的母親，得知丈夫為保護小兒子而生的暴行後，無法自抑的崩潰了。

為何所有關於他們對家、對愛的重新認識，要經歷這麼多的悲劇呢？
好沈痛的代價，也讓我在字幕都跑完後，依然被綑綁於沈重的餘韻中。

第一次看鍾導的戲，不知是否一貫都是這種風格，連著好幾日都走不出這部戲。

不過片中的黑色幽默也不少，畫龍點睛，當下雖然會覺得笑出來似乎有些抱歉，
可是笑點安排得很有意思，像是黑輪爸去談判灑屎卻濺到自己、
阿和小玉結婚時突然拉炮慶祝的公證人、
阿和平淡地指出本想搬出家裡，不料父親卻搬得比他快（意指陳父去睡公司）......
如同人生中總有些事荒謬得令人發噱。

還有最經典的，原先劍拔弩張的阿和室友，深夜為免被襲提神背九九乘法，
阿和問他「如果有八個人砍你，一個人砍你六刀，你總共被砍幾刀？」
室友回答「也是48啊」
阿和說「白痴，五刀你就沒命了，哪需要砍到那麼多刀」
我笑到不行......很有道理耶XDDD
這片段也足見巫建和演技精湛，從氣場十足的凝視，到幽默詼諧化解恩怨，一氣呵成。

片中有兩個角色我也很喜歡，分別是陳父的老闆（龍劭華飾演），
與阿和的老闆（施名帥飾演），兩人分別給這對父子很大的社會支持，
並不因為他們的經歷另眼看待，反而助其度過難關。
阿和求職屢屢碰壁，直到遇到老闆朝哥時，
對方聽到輔育院只問桃園彰化還是高雄的，
就叫他明天來上班，那種身在江湖的瞭然於胸不言而喻，並伸出援手，
真的超有義氣超man的！

滿足的看了許光漢，雖然不到一小時就領便當很可惜，
補上軟萌劇照一張XDD

意外收穫一部好電影，林生祥的《遠行》也很有意境很合襯，
真心推薦給需要陰影稍事休息的人們。